第二部 51

司機謝苗諾夫是同莫斯托夫斯科伊和索菲婭·奧西波夫娜·萊溫托恩一起被俘的。在靠近前線地帶,經過十周飢餓的集中營生活之後,他們又同一大批紅軍戰士一起被送往西部邊境。

在靠近前線的一個集中營里,他倒從未挨過拳頭、槍托和皮靴。

集中營里有的是飢餓。

溪水在溝渠里潺潺流淌,嘆息著,濺到岸邊,嘩嘩作響,但它也會洶湧咆哮,發出巨響,它拖曳大石,衝倒大樹。當你見到河水在狹窄的河道上咆哮著拍打礁岩時,心都會打戰。彷彿那不是溪流,而是無數亮晶晶沉甸甸的鉛塊在狂暴而充滿活力地翻騰。

飢餓也似河水那樣同生活有著經常而自然的聯繫,突然它變成消滅肉體,摧毀精神,毀滅千百萬生靈的力量。

飼料匱乏,結冰降雪,草原和林區的乾旱、水災和瘟疫,減少了馬羊的總頭數,使狼、狐狸、鳴禽、野蜂、野駱駝、河鱸、蝰蛇大批死亡。在天災人禍中,人同動物處於同等地位。

國家按照自己的意志,能夠採取強制和人為的手段緊縮生活,勒緊人們的褲腰帶。這時如同在狹窄河道里奔騰的河水,飢餓那可怕的力量便會震撼、扭曲、摧殘和消滅人、種族和民族。

飢餓一點點榨乾了人體細胞里的蛋白質和脂肪,飢餓使骨骼變軟,孩子們佝僂的小腿變畸形,血液稀釋,頭暈眼花,肌肉乾癟,神經組織萎縮。飢餓使精神壓抑,失去歡樂,喪失信心,失卻思維能力,滋長順從、卑鄙、殘忍、絕望和冷漠。

有時人性會在人身上完全泯滅,飢餓的實質變成了可以殺人,可以吃屍首,可以人吃人。

國家可以築起大壩,把小麥、燕麥同播種它們的人隔開,從而造成大批人可怕地死亡,如同希特勒圍困期間幾十萬列寧格勒居民的死亡,如同希特勒集中營里成百萬戰俘的死亡。

飼料!食品!飯菜!食物!給點吃的,墊補肚子!胃口很好,大吃特吃!稀湯!粗茶淡飯!營養!各種各樣的伙食:油膩的,大肉的,病號的,定量的!各種各樣的宴席:豐盛的,精緻的,簡單的,鄉下的!美味佳肴。飯食。豬食……

土豆皮,狗,青蛙,蝸牛,爛菜葉,霉甜菜,死馬肉,貓肉,烏鴉肉,發霉的生種子,皮腰帶,皮靴筒子,糨糊,軍官伙房流出的浸透泥土的油膩膩的泔水——所有這一切全是飯食。這是透過大壩滲出來的東西。

人們搞到這樣的食物,互相分享,交換,偷食。

途中第十一天,列車停在米哈伊洛夫村小車站,衛兵把處於昏厥狀態的謝苗諾夫從車廂里拖下來,交給了車站當局。

一個上了年紀的德國人是車站軍代表,他望了幾眼靠在消防棚牆邊坐著的半死不活的紅軍戰士。

「讓他爬到村子裡去吧,在班房裡他一天就得死,把他斃了又沒什麼意思。」軍事代表對翻譯說。

謝苗諾夫蹣跚著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個小村子。

第一家沒讓他進去。

「什麼也沒有,你走吧。」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在門後回答他。

第二家他敲了很長時間的門,誰也不搭理。也許農舍是空的,也許從裡面反鎖了。

第三家的門半開著,他走進外屋,沒有誰叫住他,於是謝苗諾夫走進了屋子。

一股暖氣朝他撲來。頭開始發暈,他躺倒在門旁的條凳上。

謝苗諾夫呼吸急促沉重,他環視一下白牆、聖像、桌子和爐子。待過集中營的露天牲畜圈,這一切讓他戰慄不已。

窗戶上有個人影一閃,進來一名婦女,見到謝苗諾夫,大聲喝道:

「您是什麼人?」

他什麼也沒回答。很清楚,他是誰。

這一天,不是強大國家那殘酷無情的力量,而是人,一個叫赫里斯佳·丘尼亞克的老嫗決定了他的生存與命運。

太陽從灰色的雲層里注視著戰時的大地,一股風經過戰壕和土木發射點上空,經過集中營鐵絲網上空,經過觀禮台和特別部上空,在農舍的小窗戶底下輕聲呼嘯。

老嫗遞給謝苗諾夫一缸子牛奶,他貪婪而又艱難地看了一眼,喝了起來。

他喝光牛奶,又全吐了。嘔吐攪得他翻腸倒肚,直流眼淚。他好像背過氣去,哀號一聲吸進一口氣,又重新嘔吐起來。

他竭力忍住嘔吐,頭腦里只有一個想法,女主人將要把他攆出去,因為他又臟又令人嫌惡。

他睜著紅腫的眼睛,見到拿來抹布的她開始擦地板。

他想對她說,他自己會把一切收拾乾淨、洗乾淨,只是請她別把他趕走。但他只嘟噥了一句,用顫抖的手指了指。時間一點點過去。老嫗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她沒有攆謝苗諾夫走。也許她讓鄰居去領德國巡邏隊來,或是去叫警察?

女主人把一鐵鍋水放在爐子上。水開始熱起來,冒起蒸氣。老嫗好像板著臉,看上去並不和善。

「把我趕出去之後,她要消毒。」他思忖著。

老嫗從箱子里取出一件衣服和一條男人外褲。她幫謝苗諾夫脫掉衣服,把他的內衣捲成一團。他聞到自己臟身子上和浸滿屎尿的褲子上的那股臊臭味。

她幫謝苗諾夫坐進洗衣盆里,他那被虱子咬傷的身子感到了她粗糙有力的手掌的撫觸,他的後背和前胸流滿溫暖的肥皂水。他突然嗆了口水,全身顫抖起來。他尖叫一聲,咽下一口鼻涕,情不自禁大叫道:

「媽媽……好媽媽……好媽媽。」

她用粗麻布灰手巾替他擦乾淨淚水漣漣的眼睛。還有頭髮、肩膀。她托住謝苗諾夫的腋下,扶他坐在長凳上,彎下腰,擦乾他2條柴棍似的細腿,給他穿上襯衣和長襯褲,扣上布扣子。

她把盆里黑乎乎的髒水倒到桶里,把桶提走。

她在爐子頂上鋪上熟羊皮襖,蓋上條紋麻布,從床上抱來大枕頭,放在床頭。

然後她輕輕地像提小雞似的扶謝苗諾夫欠起身子,幫他爬到爐子頂上。

謝苗諾夫躺下,處於半昏迷狀態。他的身體感受到難以想像的變化,殘酷無情的世界想消滅這頭被折磨得半死的「牲口」。但沒能得逞。

不過,無論在集中營或是在軍用列車上,他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痛苦難熬。腿火辣辣地脹痛,手指酸疼,全身骨頭像散了架,嘔吐噁心,打嗝兒,腦袋昏昏沉沉,灰濛濛黑漆漆的似灌滿了稠漿,一會兒又突然變得空洞洞輕飄飄,天旋地轉,眼睛刺痛,眼皮發澀。有時,心臟作痛,突然收縮,好像停止了跳動;體內充滿了氣,像是死亡已經來臨。

過了四天,謝苗諾夫從爐子頂上爬下來,開始在屋子裡走動。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原來世界充滿了各種食物。在集中營生活里只有爛甜菜,彷彿地球上只有這種渾濁的帶霉爛味的稀湯。

可此刻他見到了小米、土豆、圓白菜、腌豬油,他還聽到了公雞打鳴。他像小孩那樣認為,世上有兩個巫師——善良的和惡毒的,他一直害怕那個惡巫師又將打敗善巫師,吃飽穿暖、善良的世界又將消失,他又將重新啃自己的皮帶。

他對手搖磨粉機很感興趣,只是它的生產效率太可憐,才磨出幾把生麵粉,他的腦門上已是汗津津的。

謝苗諾夫用銼刀和砂紙把傳動裝置打得鋥亮,把聯結機械和石磨盤的螺栓擰緊。他作為內行的莫斯科機械師,理應乾的一切都幹了,把鄉下工匠的粗糙活兒全都修整了一遍,可磨粉機打這以後工作得更差勁了。

謝苗諾夫躺在爐子頂上想:怎樣能夠更好地磨面?

翌日早晨,他重新把磨粉機搗鼓了一遍,把車輪和老掛鐘的部件全利用上了。

「赫里斯佳大嬸,您來看看吧。」他洋洋得意地說,讓她看他改裝的帶齒輪的雙傳動裝置轉動得怎麼樣。

他們幾乎相互不說話。她不提起1930年死去的丈夫、杳無音訊的兒子們和離家去了普里盧基、忘了母親的女兒。她也不問他是怎麼被俘的,他出生在農村還是城市。

他不敢上街,每次上院子之前,總是先久久盯著窗子,又總是急忙返回屋子。如果門響得重一點,或是缸子掉在地上,他都會嚇一大跳,好像覺得好日子已經結束,老赫里斯佳的魔力已經不起作用。

當女鄰居朝赫里斯佳屋子走來,謝苗諾夫便急忙爬上爐頂躺下,竭力不出聲,不打噴嚏。但鄰居們很少上他們家裡來。

村子裡沒有德國人,他們全住在車站附近的鐵路新村裡。

每當想起他生活在溫暖寧靜之中,而周圍正在打仗,他倒也心安理得,因為他十分害怕再落入集中營和飢餓世界之中。

早晨一醒來,他不敢立刻睜開雙眼,生怕魔法在一夜間消失,他又將見到集中營的電網和衛兵,聽到空飯盒的叮噹聲。

他閉上眼睛躺著,仔細聽赫里斯佳是否消失不見。

他很少去想前不久的那些日子,不去回想克雷莫夫政委、斯大林格勒、德國集中營和軍用列車。但每天晚上他都在睡夢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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