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46

一座大城市展現在行人眼前,城市西郊沉沒在霧氣中。遠處工廠煙囪的黑煙同雲霧混合在一起,棋盤格似的棚屋籠罩在煙霧裡,霧氣同幾何形筆直的棚戶區街道連成一體,讓人吃驚。

東北方高高升起一片暗紅色火光,彷彿潮濕的秋空都被燒紅。有時,從潮濕的火光中鑽出一股灰暗色的火焰,慢悠悠地爬動著。

行人們來到寬闊的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座木台,樣子就像遊樂場常搭的那種檯子。木台上站著幾十個人。這是一個樂隊,樂師如同他們的樂器那樣,各有特色。有些人注視著慢慢走近的縱隊。一個披著淺色披風、花白頭髮的人說了句什麼,台上的人就全都拿起了自己的樂器。驀地,好像小鳥一樣膽怯而又粗魯地驚叫起來,被鐵絲網和警報器的嗥叫聲撕破的且散發出一股腥臭味和脂肪焦糊味的空氣中充滿了音樂聲,猶如一陣被太陽曬熱的夏季暴雨,光閃閃落到大地上。

集中營的人們,獄中的人們,越獄的人們,走向死亡的人們,都熟悉音樂那震撼人心的力量。

誰也無法像歷盡集中營和監獄滄桑走向死亡的人那樣去感受音樂。

音樂一旦觸動死神臨頭的人,突然間在他的心中勾起的不是思想,不是希望,而只是一種盲目而劇烈的生命衝動。縱隊里人們失聲痛哭。一切都好像變了樣,一切都好像結成了一個整體,所有四分五裂的東西,家、世界、童年、道路、車輪的撞擊聲、饑渴、恐懼、這座在煙霧中聳立的城市、這片晦暗血紅的火光,突然間不是在記憶中,不是在圖畫中,而是在盲目的、熾烈的、折磨人的、對已逝生命的感覺中,匯成了一體。人們在這裡,在焚屍爐的火光中,在集中營的操場上,感到生命比幸福價更高——生命即痛苦。自由不只是幸福。自由是艱難的,有時是痛苦的——自由即生命。

音樂能表達心靈的最後震顫,心靈把生命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在自己無法窺視的深處融為一體,把生命的歡愉、痛苦與這個煙霧瀰漫的早晨,與頭頂的火光融為一體。或許,音樂只是一把開啟人感情的鑰匙,它能在這可怕的瞬間打開人的心扉,但不能使人感到充實。

要知道,往往一首短短的兒歌能使老人落淚,但老人並非為這首兒歌而哭泣,它只是一把鑰匙,打開了心靈在尋覓的東西。

縱隊在廣場上畫出個半圓,集中營大門裡駛出一輛乳白色汽車。汽車裡鑽出一個戴眼鏡、穿皮領大衣的黨衛軍軍官。他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注意到這個手勢的樂隊指揮頓時失望地放下手臂,音樂聲猝然停止。

響起不斷重複的「Halt(立停)」。

軍官從隊伍旁走過。他用手一指,領隊的便叫一些人出列。軍官用冷凜的目光把掃一眼被叫出列的人,領隊的為了不影響他的沉思,小聲問:

「多大歲數?什麼職業?」

共挑出三十來人。

隊伍旁響起:

「醫生,外科醫生!」

誰也沒有應聲。

「醫生,外科醫生,出來!」

還是一片寂靜。

軍官走到小車跟前,對站在廣場上的幾千人失去了興趣。

把挑選出來的人五人排成一排,轉過身子面對集中營大門的一塊標語牌:Arbeit macht frei(勞動得自由)!

隊伍里有個孩子叫喊起來,婦女們也跟著發瘋似的尖叫起來。被挑選出的人默默站著,低著頭。

但是,該如何表達一個鬆開了妻子手的人的情感呢?這最後匆匆看她那張可愛臉龐一眼的目光又該如何描述呢?當你無情地記起在默默無言的訣別瞬間,為掩蓋因保住生命而感到的歡愉,你的眼睛在一瞬間眨了一下時,你還怎麼活下去呢?

妻子把包著結婚戒指、幾塊糖和幾片麵包乾的小包塞到丈夫手中,那情景怎麼能忘得了呢?看到火光在天空中以新的力量熾烈起來的時候,難道還能活下去?因為焚燒的是他曾親吻過的手,是曾令他心醉的眼睛,是他在黑暗中也能辨出的芳香的頭髮。因為焚燒的是他的孩子、妻子和母親!當耳畔還響著孩子們的叫喊聲和母親的哀號聲,難道還能去乞求在棚屋裡把自己的床鋪安排得離爐子近些,還能端著小盆到長勺底下去接灰糊糊的湯,還能把穿破的鞋掌再釘到鞋上?難道還能揮動鐵鍬去幹活,還能呼吸,還能喝水?

繼續生存下去的人們被驅趕到集中營大門那邊。叫喊聲傳到他們那裡,他們自己也叫喊著,揪著前胸的襯衣,可新生活卻正朝他們迎面走來:電網,架著機槍的水泥塔樓,棚屋,臉色蒼白的姑娘和婦女們在鐵絲網後面望著他們,胸前縫著紅色、黃色、藍色布頭的人們排成縱隊去幹活。

樂隊重新開始演奏。挑選出來為集中營幹活的人們走進建在沼澤地上的城市。黑乎乎的水流陰沉無聲地為自己在沉甸甸的大石塊中間、在滑黏黏的水泥板上開闢通道。這股黑紅色的水流散發著霉味,泛起團團綠色的化學物泡沫,混雜有大量臟布和集中營手術室扔掉的血漬斑斑的髒東西。這股水流在集中營地底下流淌後,重新回到地面,又流入地下。但是,它在走自己的路,在那陰森森的集中營濁流中,畢竟還生存著海的浪花和晨的露珠。

而註定要滅亡的人們卻在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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