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45

到了行程的最後一天。車廂哐當作響,制動器吱吱嘎嘎,接著是一片寂靜,繼而門閂又叮噹響起來,聽到口令聲:

「Alle heraus(全出來)!」

人們開始來到不久前被雨打濕的站台上。

在車廂的黑暗中待久了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變得多麼奇怪!

大衣、頭巾沒有人的變化大,女棉襖、連衣裙讓人想起了當初穿衣的家和試衣的鏡子。

從車廂里下來的人擠作一堆,在合群的擁擠中,在熟悉的氣味和溫馨中,在熟悉而痛苦的臉龐和眼睛中,在從四十二節貨車車廂擁出的巨大而稠密的人流中,有著某種習以為常的令人安心的東西。

兩名穿著長大衣的黨衛軍巡邏兵在柏油路上慢慢走著,釘有鐵掌的鞋跟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他們傲慢地走著,對兩位攙扶著滿頭白髮披散在慘白臉龐上的老嫗的年輕猶太人不屑一顧,也沒對一個趴著從水窪里喝水的鬈髮男人和一個撩起裙子整理褲帶的駝背女人瞥上一眼。

兩個黨衛軍士兵不時互相看上一眼,說上兩三句話。他們走在柏油路上,猶如太陽在天際運行,太陽可是並不注意什麼風啊、雲啊、暴風雪和樹葉的簌簌聲的。但在他那從容不迫的運行中,它知道地球上所發生的一切,全是因為有了它。

身穿藍色工作服、頭戴大鴨舌便帽、胳膊佩戴白色袖標的一幫人大聲嚷嚷,催促著那群操著古怪語言剛抵達這裡的人們,這種語言是俄語、德語、猶太語、波蘭語和烏克蘭語的混合物。

這些穿藍工作服的人很快就把月台上的人群組織起來,把無法行走、奄奄一息的人挑出來,讓身體強壯些的把他們裝上帶篷的運貨卡車,把亂鬨哄的一群人組成一個縱隊,使它產生運動意識,並賦予這一運動以方向和目的。

縱隊六人一排。一條消息順著這一排排的人群往下傳:「上澡堂,先上澡堂!」

似乎大慈大悲的上帝也未必想得出比這更善良的行為了。

「喂,猶太人,咱們出發吧。」一個戴便帽、引導卸車的隊長環顧一下人群,大聲喊道。

男人和女人們提起手提包,孩子們抓緊母親的裙子和父親上衣的衣襟。「上澡堂……上澡堂……」這句話讓人神往,極富魅力地充塞著人的意識。

在戴便帽的大個子身上,有著某種平易近人和吸引人的東西,他好像和不幸的人們很親近,而不是那種穿灰大衣、戴鋼盔的人。一個老嫗帶著祈禱般的細心,用指尖撫摸一下他工作服的袖子,問道:

「我的孩子,是去洗澡嗎?」

「是的,是的,老媽媽,是去洗澡,沒錯,沒錯,太太!」突然間他用兩個交戰國的語言,大聲而干啞地發出一道口令:「Die Kolonne marsch(成縱隊前進)!齊步走!」

站台空了,穿工作服的人把破布條、破繃帶、誰扔掉的破膠皮套鞋、掉落的兒童拼圖方塊從柏油路上清掃掉,哐啷哐啷關上貨車門。金屬聲浪順著車廂一節節傳下去。空列車起動,開去消毒。

一隊人結束工作,穿過邊門返回集中營。從東部開來的列車是最髒的,車廂里虱子成群,惡臭難聞,死人病人最多。在這些列車上你找不到在匈牙利列車上、荷蘭或是比利時列車上常見的香水瓶、可可盒和煉乳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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