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40

莫斯托夫斯科伊深夜被召到黨衛軍中校利斯那裡後,過了有一個多星期。

激動不安的等待和緊張變為無法忍受的孤寂。

忽地,莫斯托夫斯科伊覺得,他已經被朋友和敵人們永遠忘卻,誰都把他看作一個衰弱不堪、昏聵無用、苟延殘喘的糟老頭。

一個晴朗無風的上午,他被帶到澡堂。黨衛軍的押送人員這回沒有進屋,而是坐在台階上,把衝鋒槍放在身邊,抽起煙來。天氣晴朗,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士兵顯然不願進潮濕的澡堂子。

打掃澡堂的一名戰俘走到他跟前:

「您好,親愛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

莫斯托夫斯科伊突然見到面前站著的身穿制服,袖口上佩著袖標,揮著塊抹布的旅政委奧西波夫,嚇得叫了一聲。

他們互相擁抱,奧西波夫急急忙忙說:

「我想辦法爭取到這份打掃澡堂的差事,替下了原來的清掃工。我想同您見面。科季科夫、將軍、茲拉托克雷利茨向您問好。先說說您的情況,自我感覺如何,他們想從您這裡得到些什麼?您邊脫衣服邊說吧。」

莫斯托夫斯科伊敘述了晚間的審訊。

奧西波夫用那雙鼓起的陰鬱的眼睛盯著他說:

「這幫蠢貨想做您的工作。」

「但為了什麼?目的呢?目的是什麼?」

「可能對某些歷史方面的材料感興趣,對黨的創始人和領袖們的特點感興趣。也許同需要什麼宣言、呼籲書、信件之類有關。」

「他們是在枉費心機。」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他們將折磨您,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

「無望而愚蠢的企圖。」莫斯托夫斯科伊重複一句後問:「說說,你們那裡怎麼樣?」

奧西波夫小聲說:

「比預期的還好。主要是得以同在工廠幹活的人取得了聯繫,開始給我們搞武器,有衝鋒槍和手榴彈。他們送來零件,我們晚上組裝。當然暫時數量極少。」

「這是葉爾紹夫安排的?好樣的!」莫斯托夫斯科伊說。他脫去襯衣,仔細打量自己的胸脯,再次為自己的衰老神傷,他傷心地搖搖頭。

奧西波夫說:

「您作為黨的老同志,我必須向您通報:葉爾紹夫已經不在我們集中營。」

「什麼,怎麼不在了?」

「他被轉送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了。」

「您怎麼能這樣!」莫斯托夫斯科伊叫道,「多好的小夥子!」

「他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還是個好小夥子。」

「可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有這種事?」

奧西波夫陰沉著臉說:

「領導內部立刻產生了分歧。許多人自發地擁護葉爾紹夫,這使他昏了頭。他無緣無故就不服從領導核心。他是個政治面目不清的外人。情況越來越複雜。要知道地下活動的第一條戒律就是鐵的紀律。可我們產生了兩個中心,非黨的和黨的。我們討論了形勢並做出了決定。在辦公室工作的一位捷克同志,把葉爾紹夫的卡片塞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要問案的那類人里,於是他自動就被列入了名單。」

「多乾脆!」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這是共產黨員們一致通過的決議。」奧西波夫嘟噥道。

他手裡拿著抹布,穿著自己襤褸的囚衣站在莫斯托夫斯科伊面前,神色嚴峻,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鐵的權力,相信自己擁有比上帝更可怕更大的權力,他有權把他所從事的事業看作裁判人們命運的最高法庭。

而光著身子、瘦骨嶙峋、偉大的黨的創建者之一的老人坐著,聳著瘦削衰弱的肩膀,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他面前重新浮現那晚利斯的辦公室。

恐懼重新攫住了他,難道利斯沒有撒謊,難道利斯真的沒有憲兵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想進行一次人與人的交談?

他挺直身子,就像他過去經常做的那樣,像十年前集體化時期那樣,像把他青年時代的戰友一個個送上斷頭台的政治鬥爭時期那樣說:

「我服從這個決定,作為黨員我接受這項決定。」他拽過擱在長凳上的自己的上衣,從上衣襯裡內掏出幾張紙,這是他撰寫的傳單。

驀地,在他面前出現伊孔尼科夫的面孔和那雙母牛般的眼睛,他想重新聽到毫無意義的良善鼓吹者的聲音。

「我想問問伊孔尼科夫的情況。」莫斯托夫斯科伊說,「他的卡片捷克人沒挪動嗎?」

「一個老白痴、懦夫,您提他幹什麼?他給處決了。他拒絕在死亡營工地幹活,他們就命令凱澤把他槍斃了。」

這天夜裡,集中營的牆上到處張貼著莫斯托夫斯科伊撰寫的有關斯大林格勒會戰戰況的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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