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9

入夜,慶祝大會後克雷莫夫搭順路車抵達斯大林格勒發電廠。

發電廠這夜看上去有些不祥之兆。前天德軍的重型轟炸機飛臨電廠上空。爆炸炸起許多彈坑,土塊給拋得滿處都是。沒有玻璃的瞎眼車間有些地方被震得倒塌,三層樓的辦公大樓被炸得面目全非。油漬斑斑的變壓器還在冒煙,懶洋洋地躥起參差不齊的火苗。

年輕的喬治亞人警衛領克雷莫夫穿過被火焰照亮的院子。克雷莫夫發現,點煙時嚮導的手指在顫抖,重磅炸彈摧毀了石頭樓房,使它熊熊燃燒,面對滿目瘡痍的景象,人的心也在燃燒。

自打受命要去別克托夫卡之後,克雷莫夫就想著同斯皮里多諾夫見上一面。

要是突然葉尼婭也在這裡,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呢?或許,斯皮里多諾夫知道她的情況,或許他收到過她的信,而且還在結尾處附言:

「您不知道些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維奇的情況?」

他感到激動和興奮。

或許斯皮里多諾夫會說:

「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可是一直很悲傷。」

或許他會說:「您知道嗎,她哭了。」

早晨起他就迫不及待想去一趟斯大林格勒發電廠。白天他非常想哪怕只見斯皮里多諾夫一面,就幾分鐘。

但他還是克制自己,去了第六十四集團軍指揮所,儘管集團軍政治部的一位教導員悄悄警告他:「您現在用不著急急忙忙上軍委委員那兒去。他今天一早就喝醉了。」

事實上克雷莫夫急著上將軍那裡去,而不去斯皮里多諾夫那裡,確實是白費勁。他坐在地下指揮所里等候接見,只聽鑲木隔間後面,軍委會委員在向女打字員口述致友鄰崔可夫的賀信。

他莊重地說: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士兵和朋友!」

說完這句話,將軍哭泣起來,好幾次嗚咽著重複說:

「士兵和朋友,士兵和朋友。」

然後他嚴厲地問:

「你在那上面打了些什麼?」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士兵和朋友』。」女打字員念道。

顯然,她那悶悶不樂的語調使委員覺得極不相宜,他扯著嗓門糾正她說: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士兵和朋友。」

接著他又深深地大動感情,喃喃地說:

「士兵和朋友,士兵和朋友。」

然後將軍忍住淚水,嚴厲地問:

「你在那上面打了些什麼?」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士兵和朋友』。」女打字員說。

克雷莫夫知道,他可以不必著急。

隱隱約約的火光不但沒有照亮道路,反而使它變得模糊不清。火光彷彿是從大地深處冒出來似的,也許大地自己在燃燒,那忽明忽暗的火焰是那麼陰濕,那麼令人無法忍受。

他們走到斯大林格勒發電廠廠長的地下指揮所跟前。落在不遠處的幾枚炸彈炸起了幾堆高高的土丘,掩蔽部的入口處隱約露出一條未被踩實的小徑。

警衛說:

「您正好趕上節日。」

克雷莫夫思忖,當著別人的面你可別對斯皮里多諾夫說你想的事情,什麼也別問。他吩咐警衛把廠長叫到上面來,說是從方面軍司令部來了位政委。只剩他一個人時,不可遏止的激動攫住了他。

「這是怎麼回事?」他想,「我還以為全擺脫了呢。難道連戰爭也無法把它一筆勾銷?我怎麼辦?」

「快走,快走,快走,快離開,否則你就完了!」他喃喃地說。

但沒有力氣離開,沒有力氣快走。掩蔽部里走出斯皮里多諾夫。

「喂,同志。」他不滿地說。

克雷莫夫問:

「不認得我啦,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

斯皮里多諾夫驚慌地說:

「誰?」他仔細看了看克雷莫夫的臉,突然大叫道,「尼古拉,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維奇!」

他的雙手猛然摟住克雷莫夫的脖子。

「我親愛的,尼古拉。」他喃喃地說,唏噓不已。

因這場廢墟中的會面而激動異常的克雷莫夫覺得自己也哭了。孤身一人,完全孤身一人……在斯皮里多諾夫的信任和歡愉中,他感到自己同葉尼婭一家貼近了,在這種親近中,他重新估量自己內心的痛苦。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離開,為什麼要給他帶來那麼多的痛苦?她怎麼能這麼干?

斯皮里多諾夫說:

「戰爭都幹了些什麼,毀了我的生活。我的瑪魯夏死了。」

他講起薇拉,說幾天前她終於離開斯大林格勒發電廠,到伏爾加河左岸去了。他說:

「她真傻。」

「那她丈夫在哪兒?」克雷莫夫問。

「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是個殲擊機飛行員。」

克雷莫夫再也忍耐不住,問道:

「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怎麼樣了,她活著嗎,在哪兒?」「活著,不是在古比雪夫,就是在喀山。」

他瞥一眼克雷莫夫,補充說:

「要知道這是最主要的——她活著!」

「是的,是的,這當然是最主要的。」克雷莫夫說。

但他並不知道,什麼是最主要的。他只知道一點,內心的痛苦並沒有消失。他知道凡是同葉尼婭有關的一切都是使他痛苦的原因。無論是打聽她是否平安無事、一切如意,還是打聽她是否飽嘗痛苦、歷盡苦難,都同樣讓他不好受。

斯皮里多諾夫講了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謝廖扎和柳德米拉的情況,克雷莫夫只是點頭,小聲嘟噥道: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來吧,尼古拉!」斯皮里多諾夫說,「上我那裡去,如今我沒有別的家,只有這個家。」

油盞發出的光亮無法照亮整個地下室,單人床、柜子、器材、長頸玻璃瓶、麵粉口袋,一切都處於黑暗中。

人們倚著牆,坐在長凳上、床上、箱子上。悶濁的空氣中響徹著嘈雜的低語。

斯皮里多諾夫把酒精倒在玻璃杯、搪瓷杯和飯盒蓋里。大家安靜下來,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他,這種目光深邃而嚴肅,毫無驚慌不安,只有對正義的信念。

瞥一眼坐著的人們的臉龐,克雷莫夫想:

「要是格列科夫在這裡就好了,也會給他斟上一杯的。」但格列科夫已經飲干分給他的那些酒。在這個世界上他不必再喝了。

斯皮里多諾夫舉起酒杯,克雷莫夫心想:

「他要掃大夥的興了,要像普里亞欣那樣一本正經地發表演說了。」

但斯皮里多諾夫把酒杯在空中划了個「8」字形說:

「好吧,夥計們,只得這麼喝了。祝你們節日好。」

響起玻璃杯和搪瓷杯的碰撞聲,人們飲過酒,哼哼著搖晃起腦袋。

各色人等在這裡相聚,戰前國家把他們分開,各奔東西。他們不可能坐在一張桌子旁,不會互相拍肩膀,不會說:「不,你聽我對你說。」

地下室的上面是被炸毀的發電廠,大火在燃燒,可是在地下室里卻出現了兄弟情誼,這種互相不動心眼的情誼多麼美好,為它人們不惜獻出生命。夜間看門的白頭髮老頭,唱起了革命前察里津的孩子們在法國人辦的工廠里最喜歡唱的一支歌。

他扯起自己青年時代的嗓子唱著,聲音尖細刺耳,變得陌生,連他自己聽來也覺得吃驚,而大夥像是聽到了哪個閒蕩的人在唱歌。

另一個黑頭髮老頭一本正經地皺起雙眉,聽著這支歌唱愛情的曲子。

想必,聽著這支歌人人都會變得心曠神怡,這神奇而又痛苦的時刻多麼美好,此刻,它把廠長、戰地麵包房的馭手、守夜老頭和警衛連在了一起,它把卡爾梅克人、俄羅斯人和喬治亞人連在了一起。

守夜老頭剛唱完這支情歌,黑頭髮老頭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唱起來,嗓子不好,五音不全:

「我們要摒棄舊世界,與舊社會徹底決裂……」

中央派來的廠黨委書記尼古拉耶夫搖頭晃腦地笑起來,斯皮里多諾夫也搖晃著腦袋笑了起來。

克雷莫夫冷笑著問斯皮里多諾夫:

「老頭從前是個孟什維克吧,啊?」

斯皮里多諾夫對安德烈耶夫很了解,當然會把一切告訴克雷莫夫,但又怕尼古拉耶夫聽見,於是一瞬間樸素的兄弟情誼便消失殆盡,他大喝一聲,打斷歌聲:

「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你唱得離譜啦!」

安德烈耶夫頓時默不作聲地望著,然後說:

「我以為是對的哩。老糊塗啦。」

喬治亞人警衛把一隻磨破皮的手伸給克雷莫夫看。

「我把一個朋友刨了出來。沃羅比約夫·謝廖扎。」

他那雙黑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喘著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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