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8

州的黨組織決定,在斯大林格勒南面別克托夫卡新村的造船廠召開慶祝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大會。

11月6日大清早,州黨委的領導同志都集中在伏爾加河左岸橡樹林里的斯大林格勒州委地下指揮所里。州委第一書記、各部門的書記和州黨委委員們吃完早餐的三道熱菜,乘上汽車離開橡樹林,來到通向伏爾加河的大路。

夜間,坦克大炮通過這條公路駛往南面的圖馬克渡口。在一堆堆結上冰的深褐色垃圾里,在被錫色的厚冰填充的點點水窪里,極其凄涼地顯現出被戰爭摧殘得坑窪不平的草原。

冰塊在伏爾加河上順流而下,它的撞擊聲沿岸幾十米都能聽得見。下游刮來強勁的風。這天乘露天鐵殼駁船渡伏爾加河時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等待渡河的紅軍戰士們裹著被寒冷的伏爾加河大風吹透了的軍大衣坐在駁船上,一個挨一個擠得密密麻麻,竭力不貼在冰冷的鐵板上。人們有的拚命跺腳,有的把腿夾緊。當從阿斯特拉罕刮來一股凜冽的寒風時,他們已經沒有力氣往手指上哈氣、捶自己的腰和擦乾淨鼻涕,他們全凍僵了。伏爾加河上空瀰漫著從輪船煙囪里冒出的縷縷濃煙。煙霧在冰塊的背景上顯得分外濃黑,而冰塊在輪船煙霧那低垂的幕簾下則顯得格外潔白。冰塊從斯大林格勒岸邊帶來了戰爭。

一隻大頭渡鴉棲息在冰塊上想心事。是該想些什麼了。旁邊的冰塊上搭著片士兵燎焦的軍大衣前襟,第三塊冰上有一隻凍得硬邦邦的氈靴和一支卡賓槍,彎曲的槍口已經同冰塊凍結在一起。州委書記們和黨委委員們的輕型汽車開上駁船。書記和委員們下車後站在船舷旁,眺望緩緩流動的冰塊,聽著它們的碰撞聲。

駁船上的大副,一個嘴唇發青、穿件黑短皮襖、戴頂紅軍棉帽的老頭走到主管運輸的州委書記拉克季奧諾夫跟前,用干啞得難以想像的嗓子(這是由潮濕的河水、長年累月喝伏特加和抽煙造成的)嘟噥道:

「書記同志,早晨頭班船剛開出,就發現有名水兵躺在冰塊上。小夥子們想把他扯上來,差點沒同他一起沉沒,只得用鐵棒把冰鑿開。這不,他正蓋著帆布在岸上躺著呢。」

老頭用戴著臟手套的手朝岸那邊指了指。拉克季奧諾夫望了一眼,沒有見到從冰塊里鑿出來的死者,便指指天空,問了一句,在粗俗的直率中掩藏起自己的尷尬。

「它這時候會來炸你們嗎?什麼時候最頻繁?」

老頭揮了下手:

「現在他們還顧得上什麼空襲!」

老頭罵一通變衰弱的德國人,他的聲音在罵人時突然由干啞變得清澈起來,又響亮又歡快。

拖輪拖著駁船悄無聲息地朝斯大林格勒對岸——別克托夫卡駛去,那邊彷彿並沒有戰事,依然像往常那樣,倉庫、小亭和簡易木棚雜亂地分布著。

去參加大會的書記和委員們在大風中站得不耐煩了,又鑽進汽車裡。紅軍戰士們透過車窗玻璃望著他們,猶如在水族館裡觀賞熱帶魚。

坐在M牌轎車裡的斯大林格勒州黨委領導人抽起煙來,不時地抓耳撓腮,偶爾交談幾句。

慶祝大會定於晚上舉行。

鉛印的請柬同和平時期不同的只是紙質酥脆,顏色發灰,請柬上也沒有會議地址。

斯大林格勒的黨的領導人、第六十四集團軍的來賓們、鄰近企業的工程師和工人們,在熟悉道路的嚮導陪同下去出席大會。嚮導們不時提醒著:「這裡是轉彎處,還有個轉彎處,小心,彈坑、鐵軌,小心點,這裡是石灰坑……」

昏暗中到處傳來人聲和靴子的沙沙聲。

克雷莫夫上午渡過河後順利趕到集團軍政治部,並同第六十四集團軍的代表們一起去參加節日慶典。

夜晚的昏暗中,人們順著工廠的林蔭道悄悄地分散而來,真有點像舊俄時期革命節日的秘密集會。

克雷莫夫激動得大聲喘氣,他知道,現在不必寫什麼稿子,就能發表演說。憑有經驗的群眾運動演說家的經驗,他了解人們將會同他一起感到激動和歡樂,因為斯大林格勒的功勛與俄國工人的革命鬥爭是同源的。

是的,是的,是的,戰爭鼓起了強大的民族力量,使它成為一場革命戰爭。他在被圍困的樓房裡提到蘇沃洛夫,就在於革命沒有被背叛。斯大林格勒,塞瓦斯托波爾,拉季舍夫 的命運,馬克思《共產黨宣言》的威力,列寧在芬蘭車站裝甲車上發出的號召,統統是一致的。

他見到了普里亞欣,老頭還是同往常一樣行動緩慢,看起來從容不迫。結果卻出人意料,他未能同普里亞欣說上話。

上午,他乘車來到州委地下指揮所上面,立刻朝普里亞欣跑去,他有許多話想對普里亞欣說,但未能說上話,電話鈴幾乎一直響著,不斷有人來找第一書記。普里亞欣突然問克雷莫夫:

「你熟悉有個叫格特馬諾夫的嗎?」

「熟悉。」克雷莫夫回答說,「他在烏克蘭和黨中央工作過,曾經是中央委員。怎麼啦?」

但普里亞欣什麼也沒回答。接著又開始陷入動身前的忙碌之中。普里亞欣沒有表示讓他坐自己的車,這使克雷莫夫非常委屈。他們有兩次面對面碰上,普里亞欣好像不認識克雷莫夫似的,目光冷淡而漠然。

亮著燈的過道里走過兩個軍人,一個是挺著個大肚子的虛胖的集團軍司令員舒米洛夫,一個是長著雙西伯利亞人褐色鼓泡眼的小個子將軍、集團軍軍委委員阿勃拉莫夫。在一群穿軍衣棉衣皮衣、頭上冒著熱氣的人群里走著兩位將軍,使克雷莫夫覺得這種樸實的民主作風體現出革命初期的精神、列寧的精神。一踏上斯大林格勒堤岸,克雷莫夫重新感受到了這種精神。

主席團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座,斯大林格勒市蘇維埃主席皮克辛像所有主席那樣把兩條胳膊支在桌子上,朝嘈雜聲最大的那面慢慢咳嗽了一下,宣布斯大林格勒市蘇維埃和市黨組織,同部隊代表和斯大林格勒工廠工人代表共同舉行的慶祝偉大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大會開始。

根據激烈的掌聲判斷,鼓掌的全是些男子漢、士兵和工人們。

接著身體笨重、行動遲鈍、腦門挺大的第一書記普里亞欣開始做報告。早已逝去的歲月和今日之間的聯繫並沒有中斷。

普里亞欣好像是在同克雷莫夫進行辯論,用自己從容不迫的思想反駁他的激動。

全州各企業完成了國家計畫。左岸的農村地區有些拖延,但基本上較好地完成了國家收購任務。

城區和市北郊沒有履行對國家的義務,是因為那些地區正處於交戰狀態。

就是這個人,當年同克雷莫夫並肩站在前線的群眾大會上,從頭上摘下毛皮高帽,大聲喊道:

「士兵同志們,弟兄們,打倒流血戰爭!自由萬歲!」

如今,他望著會場說,全州上繳國家的糧食大幅度減少,這是因為濟莫弗尼基區和科捷利尼科沃區成了戰場而未能完成上繳任務,而卡拉奇和上庫爾莫亞爾斯卡區部分或全部為敵人所佔領。

繼而報告人談到全州居民為繼續完成自己對國家的義務而勞動著,同時還廣泛參加抗擊德國侵略者的戰鬥。他列舉了城市勞動人民參加民兵部隊的數字,並且附帶說明,這個統計數字是不完整的。他宣讀了因模範完成指揮部任務,同時表現出英勇頑強和忘我精神而受嘉獎的斯大林格勒人的名單。克雷莫夫聽著第一書記平靜的聲音,明白普里亞欣所說的關於全州工農業完成自己對國家義務的那番話,雖同他的想法和感覺大相徑庭,但卻不是毫無意義的,這正表明了生活的含義。

普里亞欣正是用自己冷冰冰的堅定不移的話語斷言國家將無條件取得勝利的,因為人民正用苦難和對自由的嚮往捍衛著自己的祖國。

工人和士兵們的臉色嚴肅而陰沉。

真奇怪,此刻會令人痛苦地想起斯大林格勒的人們,想起塔拉索夫和巴秋克,想起同戰士們在被圍困的「6-1」號樓里的談話。一想到在被圍困孤樓的廢墟里犧牲的格列科夫,他心裡就很不舒服。

對克雷莫夫來說,這個說話可惡至極的格列科夫究竟是什麼人?是格列科夫朝他開了一槍。為什麼老同志、斯大林格勒州委第一書記普里亞欣的話那麼陌生,那麼冰冷?多麼奇特複雜的感覺。

普里亞欣的報告已近尾聲,他說:

「我們無比幸福地向偉大的斯大林彙報,全州勞動人民完成了自己對蘇維埃祖國的義務……」

報告結束後,克雷莫夫隨人群向出口處走去,用目光尋覓普里亞欣。普里亞欣在斯大林格勒浴血奮戰的日子裡是不應該這樣做報告的,不應該這樣。

忽地,克雷莫夫見到普里亞欣從高處下來,同第六十四集團軍司令員並排站著,專註而沉痛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克雷莫夫,發現克雷莫夫朝他那邊張望,才慢慢地把目光移開。

「怎麼回事?」克雷莫夫思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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