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7

一個灰濛濛的寒冷早晨,克雷莫夫出院了。他沒有順路回家,而是直接去向方面軍政治部主任托謝耶夫將軍報告自己的斯大林格勒之行。

克雷莫夫很走運,托謝耶夫一早就待在自己家木頭牆壁的辦公室里,並且馬上就接見了他。

政治部主任的外貌同他的名字 很相稱,他斜眼看一下自己身上那套不久前剛為將軍們縫製的軍服,伸長鼻子嗅著客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醫院的石炭酸味。

「因為受傷,我未能完成去『6-1』號樓的委託。」克雷莫夫說,「現在我可以重新前往。」

托謝耶夫用生氣、不滿的目光盯著克雷莫夫說:

「沒有必要了,寫份詳細報告呈我。」

他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對克雷莫夫的彙報既不稱讚,也不指責。

像平時一樣,將軍的這身制服和胸前的那枚勳章在寒酸的農村木屋裡顯得很古怪。

但令人奇怪的不僅僅是這些。

克雷莫夫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主任陰沉著臉,那麼不滿意。

克雷莫夫到政治部總務處領午餐券和登記食品證,辦理出差回來和住院這些天的手續。

趁辦事員們正在準備票證,克雷莫夫坐在凳子上,打量這些男女辦事員們的臉龐。

在這裡誰也不對他、對他從斯大林格勒歸來、對他受傷感興趣。他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毫無意義,同他們毫無關係。總務處的人忙著自己那攤子事,敲著打字機,把紙翻得沙沙響,目光朝克雷莫夫身上掃,重又回到打開的厚紙夾和攤在桌上的紙張上。

一個個蹙起眉頭思索,眼中和挑起的眉毛上露出多麼緊張的神色,雙手挪動和翻掀紙張的動作是多麼從容和熟練。

只有突然出現的猛烈哈欠、朝手錶飛快投去的悄悄一瞥(離午飯時間還有多久)和所有人眸中現出的無精打採的倦意,說明處在辦公室悶熱中的人們那萎靡不振的愁悶。

一個熟人在總務處認出了克雷莫夫,他是方面軍政治部七處的教導員。克雷莫夫和他一起來到走廊上抽煙。

「去了?」教導員問。

「去了一趟。」

因為教導員沒有問克雷莫夫在斯大林格勒的所見所聞以及幹了些什麼,克雷莫夫便反問:

「政治部里有什麼新聞?」

最大的新聞就是旅級政委經過重新評定終於獲得了少將軍銜。

教導員竊笑著說,托謝耶夫等新軍銜,急得病了一場,那可不是開玩笑啊!他找前線最好的裁縫做了一套將軍服,可莫斯科一直沒有把將軍銜給他批下來。他們不愉快地聊起這次重新評定軍銜,一些團政委和老營級教導員將只獲得大尉和上尉軍銜。

「您想想,」教導員說,「像我這樣的,在部隊里、在政治部門幹了八年,就只得個中尉,啊?」

還有一些新聞:方面軍政治部宣傳部副部長被召回莫斯科,到了總政治部,在那裡得到提升,任命為卡里寧方面軍政治部副主任。

過去在處級食堂用餐的政治部老教導員們,根據軍委會委員的指示與教導員持平,現在都在公共食堂吃飯。還指示取消出差人員的午餐券,不給他們乾糧補貼。方面軍編輯部的詩人卡茨和塔拉拉耶夫斯基曾被呈請授予紅星勳章,但根據謝爾巴科夫 同志的新指示,授予前線出版工作者勳章必須經總政治部批准。因此他倆的材料得送往莫斯科,可當時司令員已經簽署了方面軍文件,於是根據這個文件通過的所有政府獎勵全部作廢。

「您還沒有吃午飯吧?」教導員問,「我們一起去。」

克雷莫夫回答說,他正等著辦手續。

「那我走了。」教導員說,並且隨便開玩笑告別,「得抓緊點,不然的話打了半天仗,只落到在軍人食堂同僱員 和打字員小妞們一起吃飯的地步。」

很快克雷莫夫就辦完手續,來到街上,呼吸到秋季潮濕的空氣。

為什麼政治部主任接見他時陰沉著臉?他對什麼不滿意?是克雷莫夫沒完成任務?是政治部主任不相信他受傷了,懷疑他膽小怯懦?是因為克雷莫夫繞過頂頭上司直接去了他那裡,而且還不是在接待時間,他生氣了?是因為克雷莫夫兩次稱他「旅政委同志」。而沒有稱他「少將同志」?也許這同克雷莫夫全無關係?是托謝耶夫沒有被呈報授予庫圖佐夫勳章?收到了妻子生病的家信?誰能知道今天上午方面軍政治部主任為什麼情緒這般不好?

在斯大林格勒的幾個星期,克雷莫夫對阿赫圖巴河中游,對政治部主任和食堂里教導員們、軍官們那些漫不經心的目光感到了生疏。在斯大林格勒可不是這個樣子!

晚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房東的那條狗見到他特別高興,它彷彿由兩半不同的部分組成,背部是一團團毛茸茸的棕毛,長臉黑白相間,它那兩部分都顯得興高采烈,蜷成毛茸茸一團的棕色尾巴不斷搖晃,黑白相間的臉蛋埋到克雷莫夫的手心裡,一對深棕色的善良眼睛溫和地望著主人。夜晚的半昏暗中好像有兩條狗在對克雷莫夫表示親熱。狗同他一起經過外屋,在外屋裡忙碌的女房東惡狠狠地對狗說:「該死的,跑這兒來了。」接著像政治部主任那樣悶悶不樂地向克雷莫夫問好。

這間靜悄悄的小屋裡,那張小床,那隻套著白枕套的枕頭和掛在窗上的鉤花窗帘,在他住過斯大林格勒可愛的土窩,蒙著雨布的又黑又窄的洞穴和滿是煙氣的潮濕的掩蔽部後,使他感到既不舒適又孤獨。

克雷莫夫坐到桌子旁,著手起草報告。他寫得很快,間或匆匆查閱一下他在斯大林格勒所作的筆記。最複雜的是寫有關「6-1」號樓的情況。他站起身,在屋裡走著,一會兒又重新在桌旁坐下,立刻又起來,走到外屋,咳嗽一下,仔細聽了聽,心想難道鬼老太婆也不來問問要不要喝茶?隨後他從小桶里舀了一勺水,水質很好,比斯大林格勒的強。他回到屋內,坐在桌旁,握著筆,思考著。後來他往單人床上一躺,閉上了眼睛。

怎麼會搞成這樣?格列科夫朝他開了一槍!

在斯大林格勒他一直努力想搞好關係,同人們接近,因此他在那裡覺得很舒暢。那裡沒有毫無表情、對他冷漠的目光。可走進「6-1」號樓房,他好像更強烈地感受到了列寧時代的氣息。可來到那裡立刻感覺到一種不懷好意的嘲諷,自己也開始肝火旺盛,想扭轉人們的思想,讓他們有一種危機感。為什麼他要提到蘇沃洛夫?格列科夫朝他開了槍!他今天尤為痛苦地感到孤獨和人們對他的傲慢態度,感到黨對這幫在他看來是些毫無知識、愚蠢透頂的黃毛孩子的姑息遷就。站在托謝耶夫面前多麼令人厭煩!感到的只是他那惱怒的,一會兒略含譏諷、一會兒充滿蔑視的目光。要知道托謝耶夫和他的那些官職、勳章,按照黨的目前要求還比不上克雷莫夫的一根手指頭。他們算什麼東西,只不過是些對黨毫無意義,同列寧的傳統毫不相干的人!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1937年冒出來的:靠寫告密信,揭露人民的敵人。他記起了他順著巷道向遠處的亮點爬去時的心情,那時他滿懷信心,充滿力量,輕鬆自在。

他甚至氣憤得憋氣,他所盼望的生活給這個格列科夫拋開了。來到這所樓房,他曾經為自己新的命運感到高興。他覺得,列寧的真理就活躍在這幢樓里。格列科夫竟然朝一個布爾什維克的列寧主義者開了一槍!他把克雷莫夫扔回到阿赫圖賓斯克 的辦公室,扔回到了無生氣的無聊生活中!惡棍!

克雷莫夫重新坐到桌子旁。他寫的報告里句句都是實話。

他從頭至尾看一遍寫好的東西。托謝耶夫當然將把他的報告轉交給特別處。格列科夫道德敗壞,政治上瓦解軍事分隊,大搞恐怖活動,朝黨代表、政治委員開槍。克雷莫夫將被召去作證,也許還會同被捕的格列科夫當面對質。

他想像,格列科夫坐在偵查員的桌子前,臉沒有刮,臉色蒼白蠟黃,沒有系腰帶。

這個格列科夫說什麼來著:「您也憂鬱得很,可這點您別寫在報告中。」

馬克思列寧主義黨的總書記被宣布為絕對正確,好像是萬民崇拜和讚美的對象!1937年,斯大林沒有寬恕列寧時代久經考驗的老近衛軍戰士。他破壞了列寧把黨的民主和鐵的紀律相結合的精神。

如此殘酷鎮壓列寧黨的黨員能夠想像嗎,合法嗎?瞧,格列科夫將在隊列前被槍斃。當人們殺害自己人時,是可怕的。可格列科夫不是自己人,他是敵人。

克雷莫夫從不懷疑黨用專政之劍行動的正確性和消滅自己敵人的神聖的革命權利。他從不同情反對派!他從不認為布哈林、李科夫、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走的是列寧的道路。托洛茨基在自己智慧和革命氣質的閃光中沒能根除自己孟什維克的過去,沒能達到列寧主義的高峰。只有斯大林有力量!所以人們把他稱為主宰。他的手從不顫抖,他身上沒有布哈林那種知識分子的優柔寡斷。列寧締造的黨擊潰敵人,跟著斯大林前進。格列科夫軍事上的戰績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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