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2

他們在晚上見了面。埃希曼徑直走進辦公室,一面提出問題,一面坐到了椅子上。

「我時間不多,最遲明天一早必須抵達華沙。」

他已經去過集中營的警衛長那裡,同工地主任談了話。

「工廠的工作情況如何,您對福斯本人有何印象,您看化學家們水平是否高?」他急速地問。

帶紅殷殷大指甲的白皙長手指翻動著放在桌上的文件,不停地在上面用自來水筆作著批示。這使利斯覺得,埃希曼分不清這件事的特殊性,它甚至在鐵石心腸的人身上也會偷偷引起一絲可怖的寒意。

利斯這些日子一直酗酒,哮喘病加劇了,一到晚上他就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但他認為,對健康來說,燒酒總比他老是處於神經緊張狀態害處要少些。

他想回去研究那些對國家社會主義懷有敵意的著名活動家,想解決激烈而複雜但不流血的難題。有時候,他想不再喝酒,每天抽煙不超過兩至三支。前不久,他深夜把俄國的一位老布爾什維克叫到他那裡去,同他下了一盤政治棋,回到家,不用催眠葯,一覺睡到上午九點多。

黨衛軍中校和利斯晚上視察毒氣室時,人們給他們安排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小活動。建築師在毒氣室中央安了張小桌子,準備了葡萄酒和下酒菜,賴內克邀請埃希曼和利斯飲杯葡萄酒。

埃希曼對這項小發明微微一笑,說:

「我很樂意吃點。」

他把大檐帽交給自己的警衛,在桌子旁坐下。他那張大臉突然變得和善和憂慮,這是所有在鋪上桌布的桌子後面就座後想開始吃喝的男人們常有的表情。

賴內克起身斟上葡萄酒,大夥拿起酒杯,等待埃希曼的祝酒詞。

在這水泥屋的寂靜中,在這些斟滿美酒的高腳杯里,充滿一種緊張氣氛,使利斯覺得心臟簡直無法承受。他想為德國的理想大聲乾杯,來緩和一下這種緊張氣氛。但緊張氣氛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有所增強。黨衛軍中校嚼起夾肉麵包來。

「先生們,你們怎麼啦?」埃希曼問,「香腸挺不錯嘛。」

「我們等候主人乾杯哩。」利斯說。

黨衛軍中校舉起酒杯。

「為今後公務順利。我以為,這方面的成就是值得一提的。」

唯獨他幾乎什麼也沒喝,而只是一個勁兒地猛吃。

早晨,埃希曼穿條短褲在大敞著的窗戶前做操。霧氣中清晰地顯出一排排排列整齊的集中營簡易木棚,傳來機車的汽笛聲。

利斯過去並不妒忌埃希曼。利斯地位很高,但沒有高的職務。他在帝國保安總局被認為是個聰明人,希姆萊喜歡同他交談。

上層人物多數情況下都極力不向他顯示自己職務上的優勢。他對到處受到尊敬而不僅僅只是得到保安警察的尊敬已經習以為常。帝國保安總局無所不為,無所不至——無論在大學裡,還是在兒童療養院院長的簽字里;無論在青年歌手於歌劇院的招待性預演里,還是在為春季畫展挑選繪畫作品的評委會決議里;以及在準備入選國會的候選人名單里,都顯示出他們的勢力。

這裡是生活的軸心。國家秘密警察的工作,是黨永遠正確的基礎,是黨的邏輯或非邏輯戰勝一切邏輯的根本,是黨的哲學戰勝一切其他哲學的保證。這是根神奇的魔杖!一旦丟失了它,魔力便冰消瓦解——偉大演說家便變成饒舌婆,科學巨擘便變成別人思想的應聲蟲。因此,這根魔杖是決不能丟棄的。

望著埃希曼,利斯在這個早晨平生頭一次感到惶恐不安的嫉妒在體內騷動。

臨行前,埃希曼若有所思地說:

「要知道我同您是老鄉,利斯。」

他們開始列舉令他們高興的家鄉城裡那些街道、飯店、電影院的名字。「當然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埃希曼說,並且說了個當時不讓他這個小作坊主的兒子進門的俱樂部名字。

利斯改變話題,問道:

「您說,能否對要處理的猶太人數量有個粗略的概念?」

他知道,他提了個出格的問題,也許除了希姆萊和元首,世界上只有三個人能回答他。

但正是在回憶了埃希曼在民主和世界主義時期那艱難的青年時代之後,利斯才應該向他提出自己所不了解的問題,才應該承認自己的無知。

埃希曼作了回答。

大吃一驚的利斯問:

「幾百萬?」

埃希曼聳聳肩。

一時間兩人沉默無語。

「我很遺憾,沒在大學生時代同您見面。」利斯說,「正如歌德所說的,是求學時代。」

「我不是柏林大學的大學生,我是在外省上的學,您覺得可憐吧。」埃希曼說,並且補充:「這個數字,老鄉,我第一次說出口。如果算上貝希特斯加登 、帝國辦公廳和我們帝國元首的主管部門,它只被提到過七八次。」

「我明白,明天我們不會在報上讀到它的。」

「我指的正是報紙。」埃希曼說。

他嘲笑地瞥了眼利斯,利斯感到對方比他機靈,不由心中暗暗吃驚。

而埃希曼說:

「除了我們寂靜的小城綠草如茵之外,還有一個讓我把這個數字告訴您的原因。我想讓它把我們今後的工作聯繫起來。」

「謝謝。」利斯說,「必須認真考慮一下,事情非常重大。」

「那當然,這個建議並非僅僅出自我。」埃希曼舉起一根手指頭垂直往上指了指,「如果您分擔了我的工作,而希特勒又打輸了的話,那我們就將一起被弔死——您和我。」

「前景是美好的,值得考慮。」利斯喃喃地說。

「您想想,兩年後當我們再次坐在這張舒適的小桌旁時,我們將說:『我們用二十個月就解決了人類花二十個世紀未能解決的問題!』」

他們相互道別。利斯注視著汽車疾馳而去。

對於國家中的人際關係,他有自己的看法。在社會主義的國家中,生存不可能自由發展,它每邁一步都需要控制。

為了控制人們的呼吸、母親的感情、閱讀的範圍、夏日的參觀、歌唱,為了領導工廠和統率軍隊,需要領路人。因為生命如小草那樣失去了生長的權利,如大海那般失去了喧囂的權利。在利斯看來,帶頭人傾向於四種性格類型。

第一種類型——純粹的自然本性,通常喪失智慧的敏銳和分析的能力。這些人引用報刊的口號和提法,摘引希特勒的言論、戈培爾的文章、弗蘭克 和羅森堡 的著作。他們覺得沒有依靠時,便張皇失措,失魂落魄。他們不考慮各種現象的聯繫,以各種理由表現出殘酷和偏執。無論是哲學、國家社會主義科學、含混不清的啟示、新戲劇成就和新音樂,還是國會選舉運動,他們都一本正經地接受。他們像所有知識淺薄的人那樣死背《我的奮鬥》,摘錄報告和小冊子的要點。他們的個人生活一般崇尚儉樸,有時也會感到手頭拮据。他們比別人更經常地陷入使他們離開家庭的黨的動員中。

利斯起初覺得,埃希曼正是屬於這種類型。

性格的第二種類型,是聰穎的犬儒主義者。這些人知道魔杖的存在。在可靠的親朋圈子裡他們對許多事情極盡嘲笑諷刺之能事,他們譏諷新博士和碩士們的不學無術,揶揄領導人和地方長官的錯誤和習性。他們不敢蔑視的只有元首和崇高理想。這些人往往生活闊綽,饕餮豪飲。這樣性格的人在黨的上層較之下層更為常見。下層中,數第一種類型居多。

利斯覺得,在最上層,執牛耳者為第三種類型,那裡只容得下八九個人,充其量也就是十五至二十個人。那裡存在一個沒有教條的世界,那裡不受任何約束地判斷一切。那裡沒有理想,只有數學、娛樂和不知憐憫為何物的高級大師們。

有時利斯覺得,德國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和他們的利益。

利斯發現,為數不多的一些人在頂峰的出現,每每標誌著一些不祥事件的開始。精通社會動力學的大師們,提高教條主義者的聲望是為了委託他們去辦一些特別血腥的事情。頭腦簡單的人暫時醉心於最高權力,可往往事情一完,他們便煙消雲散,而有時還遭受與自己的犧牲者同樣的命運。在上層剩下的依然是那些快活大師們。

在第一種性格類型的頭腦簡單的人中,有著一個極為珍貴的特點,那就是他們的人民性。他們不僅引證國家社會主義經典作家們的語句,而且也用人民的語言說話。他們的粗話是人民的、農民的。他們的俏皮話常常在工人集會上引來笑聲。

第四種性格類型,是執行者,他們既對教條、思想、哲學漠然視之,也與分析能力格格不入。國家社會主義付錢,他們就為之效力。他們唯一的最大嗜好是高級餐具、西服、別墅、珠寶、傢具、小汽車和冰箱。錢,他們並不十分稀罕,不相信它們是永恆存在的。

利斯傾心於最高領導人,嚮往他們的社會和與他們的接近,在那裡,在那個嘲弄人的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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