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8

關於新任副所長卡西揚·捷連季耶維奇·科夫琴科,大家說:「是希沙科夫的忠實翻版。」為人溫和,說話帶烏克蘭口音的科夫琴科以驚人的速度搞到了一套住宅和一輛供個人使用的小汽車。

據馬爾科夫這個了解院士和院領導許多經歷的專家說,科夫琴科的斯大林獎金獲得者稱號是因為別人的一篇論文,但在這篇論文發表後是他第一個讀完了它。他分享論文的成果在於他發現了論文中許多有價值的材料,並加快了論文在審級中的通過。

希沙科夫委託科夫琴科組織選聘新的空缺,宣布招聘高級研究員,宣布招聘空缺的真空實驗室和低溫實驗室主任職務。

軍事部門撥來一些材料和工人,機械修理所進行改建,研究所大樓進行翻修,莫斯科地區電站管理局向研究所提供沒有限額的電力,保密工廠分給研究所許多珍貴資料。所有這些事情同樣是科夫琴科張羅的。

通常機關里來了位新領導,人們常會尊敬地說起他:「上班比大家來得早,下班比大家走得晚。」大家也這樣議論科夫琴科。但贏得職工更大尊敬的是新所長,大夥說:「瞧,任命已經兩星期了,他只有一次順路來這兒待了半小時,再也沒有露過面。」這說明所長正在制訂新的原則,正在國家的上層中活動。

研究所里的人們起初就是這麼談論希沙科夫院士的。

切佩任去林場工作,正如他說的那樣,到了農村實驗室。著名的心臟病專家法因加爾教授不建議他做劇烈運動,並告誡他不能提重物。切佩任就在林場劈木柴,挖水溝,自我感覺良好。他給法因加爾寫信,說嚴格的作息制度幫了他大忙。

在饑寒交迫的莫斯科,研究所恰似一處不愁溫飽的福地。夜裡在陰濕的住所里凍得瑟瑟發抖的研究人員,早晨上班時,把手掌貼在熱乎乎的暖氣片上,感到無比的享受和滿足。

最令研究所的人們感興趣的是設在半地下室里的新食堂。食堂附設小賣部,供應酸奶、甜咖啡和香腸。女服務員出售食品時,不收肉票,不撕食品卡上的票據,這尤受研究所同仁們的青睞。

食堂里的午餐分為六個等級:科學博士們一等,高級研究員一等,低級研究員、高級實驗員、技術員和服務人員各一等。

人們圍繞兩種高檔次午餐議論紛紛,其區別是第三道糖漬水果用的是乾果還是果羹。還有發給博士和主任們家裡的一袋袋食品,也引起了不少議論。

薩沃斯季亞諾夫說,也許對哥白尼理論的議論也比不上對這些食品袋的議論厲害。

有時候人們感到,參加制訂這些莫名其妙分配原則的不僅是所長和黨委,還有更高一層的神秘力量。

晚上,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

「不過奇怪的是,我今天收到了你的食品袋,斯韋欽這個科研上毫無建樹的可憐蟲得到的是二十個雞蛋,可為什麼給你的卻只有十五個。我甚至把清單檢查了一遍,你和索科洛夫都是十五個。」

斯特拉姆開玩笑說:

「鬼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誰都知道,我們的科學家是分等級的——最偉大的、偉大的、著名的、出色的,最後是老掉牙的。既然最偉大的和偉大的科學家沒有活著的,就不該發給他們雞蛋。餘下的所有科學家就得按學術地位分給圓白菜、碎麥米和雞蛋。可我們那裡全亂了套:社會上的消極分子卻主持馬克思主義講習班,因為是管理處的紅人。結果還能不亂七八糟?科學院的車庫主任同澤林斯基 待遇相同:都是二十五個雞蛋。昨天在斯韋欽的實驗室里有個很可愛的女人甚至失聲痛哭,拒絕進食,同甘地一樣。」

娜佳聽父親說完後,哈哈大笑,然後說:

「您知道,爸爸,奇怪的是,您在清潔工邊上吃自己的煎牛排好像並沒有感到不好意思嘛。要是姥姥,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

「看你說的,」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要知道這裡有條原則——按勞分配。」

「是啊,亂七八糟。這個食堂里聞不到社會主義的味道。」斯特拉姆說,接著又補充!「唉,談夠了,我唾棄這一切。可你們知道嗎,」他突然說,「今天馬爾科夫對我講了些什麼?我的論文不僅在我們所,而且在數學所和力學所都被列印出來,互相傳閱。」

「像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一樣?」娜佳問。

「你別開玩笑。」斯特拉姆說,「高年級大學生要求我給他們去作專題講課呢。」

「那有什麼!」娜佳說,「阿爾卡·波斯托耶娃對我說:你爸爸成天才啦。」

「嘿,未必吧,我離天才還差得遠哩。」斯特拉姆說。

他回自己房裡,但很快又返回來,對妻子說:「這種怪事總也忘不了。給斯韋欽開了二十個雞蛋。我們那裡就會欺侮人!」

雖然不好意思說,但斯特拉姆還是耿耿於懷,為什麼把索科洛夫同他放在一個等級。當然,應當哪怕用一個雞蛋來體現斯特拉姆的優勢也好啊,或是給索科洛夫發十四個雞蛋,稍微少那麼一個,只是有所表示也好。

他一面嘲笑自己,一面為索科洛夫在分配量上同他平起平坐而憤憤不滿和委屈,這種委屈甚至超過了由於斯韋欽對他所佔的優勢而產生的不快。斯韋欽的事情比較簡單——他是黨委委員,按照國家的路線他無疑佔優勢。對這點,斯特拉姆是心悅誠服的。

但同索洛科夫相比,事情就牽涉科研水平和科學貢獻。對此,斯特拉姆氣就不順。他從內心深處感到煩惱和氣憤。他明白,作出這樣的評價採取了一種何等荒唐可笑的形式。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倘若一個人並非永遠偉大,倒是常常渺小的話。

躺下睡覺後,斯特拉姆記起自己不久前同索科洛夫所作的關於切佩任的交談,於是氣憤地大聲說道:

「馬屁精一個!」

「你在說誰呢?」正在床上看書的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問。

「說索科洛夫。」斯特拉姆說,「他是個走狗。」

柳德米拉把手放在書上,沒有朝丈夫扭過臉去,說:

「瞧,你就等著把你從研究所攆出去吧,全因為你那些左派言論。你肝火太旺,總想教訓別人……同大夥全吵遍了,而現在,我發現你又想跟索科洛夫吵。用不了多久我們家就沒有一個人再登門了。」

斯特拉姆說:

「哦,別這樣,別這樣。柳達,親愛的。唉,怎麼對你解釋呢?你要知道,又像戰前那樣為每句話擔驚受怕,又覺得束手無策。切佩任!柳達,這可是個偉大人物!我本以為,研究所會鬧翻了天,可原來只有一個看門老頭同情他。聽聽波斯托耶夫對索科洛夫說的話:最主要的,我同您都是俄羅斯人。他這麼說幹什麼?」

他想同柳德米拉多聊一會兒,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他覺得很羞慚,老是把這些事同食品分配不由自主地聯繫在一起。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在莫斯科他似乎變衰老了,黯然失色了,為什麼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瑣事、小市民的利益、功名使他那麼激動不安?為什麼在喀山外省,他的精神生活反倒更充實些、深刻些、純潔些?為什麼甚至連他的主要科研興趣和喜悅都變得渾渾噩噩,同那些渺小的沽名釣譽的想法糾纏到了一起?

「柳達,我覺得心事重重,痛心疾首。哎,你怎麼不吱聲?啊,柳達?」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沉默不語。她睡著了。

他輕聲冷笑一下,覺得很可笑,有個女人知道了他的境遇後睡不著覺,而她卻睡著了。繼而,他想起瑪麗婭·伊萬諾夫娜那瘦削的臉龐,又把剛才他對妻子說的那句話重複道:

「你理解我嗎?瑪莎?」

「真見鬼,腦子都中了什麼邪!」他思忖著,沉沉睡去。腦子確實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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