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7

黨中央委員會審查了關於國內科學工作的現狀。據說,現在黨將把主要注意力集中在物理學、數學和化學的發展上。

中央委員會認為,科學必須面向生產,更近、更緊密地同生活聯繫起來。

據說,斯大林出席了會議,按老習慣在大廳里走著,手裡拿著煙斗,在漫步時若有所思地停下來,不知是在仔細聽取發言,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與會者尖銳地表示反對唯心主義,反對對祖國哲學與科學的輕視。

斯大林在會議上作出兩次即興插話。當謝爾巴科夫 主張限制科學院預算時,斯大林否定地搖搖頭說:

「搞科學不是熬肥皂,我們不在科學院緊縮開支。」

第二次插話是在有人指出唯心主義理論的危害和部分科學家過分崇拜西方科學時作出的。斯大林點點頭說:

「必須最終保護我們的人民免受阿拉克切耶夫分子 的傷害。」

被邀列席這次會議的科學家們,把會議情況告訴了朋友們,並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不傳播的保證。三天後,整個莫斯科的知識分子家庭和他們的親朋好友都在悄悄議論著這次會議的細節。

人們在小聲議論,說斯大林頭髮花白,說他嘴唇發黑,牙齒殘缺,說他十指細長十分好看,出過天花的臉上有麻點。

家長們警告聽到這些議論的未成年的孩子:

「當心,你要是出去亂說,不但毀了自己,也毀了我們大家。」

大家認為,科學家的境遇將大為好轉,斯大林關於軍警暴虐制度的一番話燃起了他們更大的希望。

幾天後,著名植物學家和遺傳學家切特韋里科夫被捕。關於他被捕的原因有各種傳聞:一些人說,他是間諜;另一些人說,出國期間,他會見了俄國僑民;第三種人說,他的妻子是德國人,戰前同居住在柏林的姐姐有書信來往;第四種人說,他試圖引進劣質小麥品種,以引起小麥大面積死亡和歉收;第五種人把他的被捕同他說過的有關食指的言論相聯繫;第六種人認為這同他對兒時朋友說過的一則政治笑話有關。

戰爭期間,很少聽到發生政治逮捕,許多人,其中包括斯特拉姆,他們覺得這些恐怖事件永遠不會再有。

他回憶起1937年,那時幾乎每天有人提到夜間被捕者的名字。回憶起人們是如何打電話互相通知這件事的:「今天晚上安娜·安德列耶夫娜的丈夫病了……」回憶起鄰居是如何在電話里回答被捕者情況的:「他走了,不清楚什麼時候能回來……」回憶起人們常常說起誰誰是怎麼被捕的:「他們來到家裡,他正在給嬰兒洗澡,於是就在上班的時候,或是在劇院里,或是深夜把他給抓走了……」回憶起:「搜查持續了兩天兩夜,全翻掘遍了,甚至把地板也撬開了……有時他們幾乎什麼也不看,但是為了體面,就翻了翻書本……」

他回憶起許多離開並且再沒有回來的人的名單:瓦維洛夫 院士……維澤……詩人曼德爾施塔姆 、作家巴別爾 ……鮑里斯·皮利尼亞克 ……梅耶荷德 ……細菌學家科爾舒諾夫和茲拉托戈羅夫 ……普列特尼奧夫教授……萊溫 博士……

但問題並不在於被逮捕的是些傑出人物和著名人士,問題在於無論是著名人士還是無名小卒都是無罪的,他們全都為人清白,工作踏實。

難道這一切又將重新開始?難道戰後人們又將因夜晚的腳步聲和汽車的轟鳴聲而突然屏氣息聲?

很難把這場為自由而戰的戰爭同這些情況聯繫在一起。是啊,是啊,我們在喀山真不該那樣隨便亂說口舌。

切特韋里科夫被捕後一周,切佩任宣布自動離開物理所,希沙科夫被委任接替他的職務。

科學院院長曾來到切佩任家中,據說,不知是貝利亞還是馬林科夫,好像也召見過切佩任,但切佩任拒絕改變研究所的課題計畫。

據說,他們承認他巨大的科學功績,起先並不想對他採取極端措施。同時被解職的還有行政所長——年輕的自由主義者皮緬諾夫,他與他所擔當的職務不相稱。

希沙科夫院士被委任行使所長的職權和主持曾由切佩任實施的科學領導。

傳聞說,這件事之後切佩任心臟病發作。斯特拉姆立刻想前往他家,他掛了個電話。女佣人接電話時說,德米特里·彼得羅維奇確實近來感覺不太好,根據醫生的建議他同娜傑日達·費奧多羅夫娜一起出城了,兩三個星期後再回來。

斯特拉姆對柳德米拉說:

「原來是這樣,把人從電車上像攆小孩子那樣攆下來,還把這稱之為保護免受阿拉克切耶夫分子的傷害。物理學與此有什麼關係?馬克思主義者切佩任是佛教徒還是喇嘛教徒?切佩任創立了一個學派。切佩任是盧瑟福 的朋友。切佩任方程式是每個掃院子人都知道的。」

「哦,爸爸,關於掃院子人,你說得也太誇張了。」娜佳說。

斯特拉姆說:

「當心,你要是出去亂說,遭殃的不僅是你自己,而且是我們全家。」

「我知道,這些話只能在家裡說說。」

斯特拉姆溫和地說:

「唉,娜堅卡,為了改變中央的決定我能做什麼呢?用頭撞牆?要知道德米特里·彼得羅維奇是自己宣布願意離職的。怎麼說呢,人民不讚許他的工作。」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對丈夫說:

「別像熱鍋上的螞蟻。是啊,你不也同德米特里·彼德羅維奇爭吵過嗎?」

「要是不爭吵,就沒有真正的友誼。」

「正是這樣。」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可你要知道,他們甚至會以此為借口解除你研究室主任的職務。」

「這我不怕。」斯特拉姆說,「娜佳說得對。其實我所有談話都是私下說說而已,當面不敢講,背後逞威風。給切特韋里科娃掛個電話,你到她那裡去一趟!你們可是熟人。」

「這不合適,我們熟得並不那麼親近。」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我沒法幫她什麼忙。眼下她哪顧得上我。出了這些事以後你倒是給誰打過電話?」

「我看,該打個電話。」娜佳說。

斯特拉姆皺了皺眉頭。

「還是打一個吧,其實這同樣是背後逞威風而已。」

他想同索科洛夫聊聊切佩任離任的事,而不是去同妻子女兒們嘮叨這件事。但是他剋制自己不給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打電話,交談用不著打電話。

畢竟太奇怪了。為什麼委任一個希沙科夫?要知道,斯特拉姆的新論文是科學上的一件大事。切佩任在學術委員會上指出,這是蘇聯理論物理領域近十年來最出色的事件,卻安排希沙科夫來主持研究所,這不是開玩笑嗎?一個人看著上百張相片,看到的都是向左偏移的電子徑跡,可突然間在他面前同樣徑跡、同樣粒子的照片,卻是向右偏移的。可以說,他抓住了陽電子 。就連年輕的薩沃斯季亞諾夫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可希沙科夫噘起嘴,把相片扔在一旁,好像相片有什麼毛病似的。「哎,」謝利方說,「這就是往右啊,你連左右都分不清。」

但是最令人吃驚的,是這樣的事情不知為什麼誰也不感到吃驚。它們於是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無論是斯特拉姆的朋友們,他的妻子,還是他本人,都認為這種狀況是天經地義、合情合理的。斯特拉姆當所長並不合適,而希沙科夫合適。

波斯托耶夫是怎麼說的?唉,是啊,「最主要的,我與您都是俄羅斯人。」

但看來很難再有比切佩任更俄羅斯的了。

上午,斯特拉姆上研究所,想像那裡的所有同事,從博士到實驗員談論的只是切佩任。

研究所大門口停著輛吉斯,一個戴眼鏡、上年紀的司機正在看報紙。

夏天同斯特拉姆一起在實驗室喝過茶的看門老頭在走廊上碰見斯特拉姆,說:

「新頭兒來了。」並且難過地補充道:「德米特里·彼得羅維奇是自己人,啊?」

實驗室里,實驗員們正在談論前天從喀山運回的設備的安裝問題。許多大箱子把那間主實驗室堆得滿滿的。同老設備一起運到的還有一台烏拉爾製造的新儀器。諾茲德林一臉看起來十分傲慢的神色,站在大木箱邊上。

佩列佩利岑腋下拄著拐杖,用一條腿在箱子旁跳來跳去。

安娜·斯捷潘諾夫娜指著那些箱子說:

「您瞧瞧,維克托·帕夫洛維奇!」

「這樣笨重的玩意兒,連瞎子也看得見。」佩列佩利岑說。

但安娜·斯捷潘諾夫娜指的並不是箱子。

「看到了,我看到了,當然看到了。」斯特拉姆說。

「一小時後工人們就能到,」諾茲德林說,「我同馬爾科夫教授商量過了。」

他說這些話用的是平靜緩慢的主人腔調。該是他來勁的時候了。

斯特拉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馬爾科夫和薩沃斯季亞諾夫坐在沙發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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