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5

斯特拉姆在寒冷多雪的日子裡同妻子女兒一起回到了莫斯科。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不想中斷工廠的工作,留在了喀山,儘管斯特拉姆已經著手替她在卡爾波夫研究所 安排工作。

這真是些莫名其妙的日子,內心同時充滿喜悅和不安。看來,德國人依舊強大得令人可怕,準備著一次次新的殘酷打擊。

看來,戰爭並沒有出現轉機。但是人們對莫斯科的嚮往油然而生,政府開始讓一部分居民回莫斯科,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

人們已經感覺到戰爭的春天來臨的隱秘徵兆。不過在戰爭的第二個冬季,首都看上去畢竟還是愁眉苦臉的,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

臟雪如小山似的堆在人行道兩旁。市郊的街道上,鄉村小道般的通道把建築物同電車站和食品店聯繫起來。許多窗戶里伸出的鐵皮煙囪冒著煙霧,樓房的牆上掛著被油煙熏黃的冰錐。

穿著短皮襖、系著頭巾的莫斯科人一如小縣城和農村來的鄉巴佬。

從車站出來,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一路上就坐在卡車上的大包小包上,他回過頭來看一眼坐在他身旁的娜佳那緊皺雙眉的臉龐。

「怎麼啦,小姐?」斯特拉姆問,「你在喀山一直嚮往的莫斯科是這樣的嗎?」

因為父親看透了她的心思而生氣的娜佳什麼也不回答。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向她解釋:

「人並不明白,他所創建的城市並非大自然的天然部分。為了從狼群、風雪和雜草那裡奪回自己的文明,人不應該放下自己手中的火槍、鐵鍬和掃把。只要一疏忽大意,稍稍分心一兩年,那就全完了。狼群便會從森林裡出來,雜草就會叢生,城市會被大雪和塵土淹沒。有多少大都城已經毀於塵土、大雪和風暴。」

斯特拉姆想讓坐在攬私活司機邊上的柳德米拉也聽到他的高論,他從車幫上朝駕駛室俯過身子,通過搖下的半扇小窗問道:

「你還舒適嗎,柳達?」

娜佳開腔說:

「只是管院子的人不掃雪,就能使文明毀滅了?」

「你真傻。」斯特拉姆說,「看看這些雪堆。」

卡車顛簸得厲害,所有包袱、箱子一下子都在車廂里跳起來,斯特拉姆和娜佳也隨著它們蹦起來。他們對視一眼,彼此都樂了。

奇怪,真奇怪。在飽經戰禍、痛苦和流浪的一年裡,他竟然會在疏散地喀山做出了自己最大最主要的研究成果,這他能想像得到嗎?

看來,回莫斯科,他們將體驗到一種巨大的激動。看來,只有對安娜·謝苗諾夫娜、托利亞、瑪魯夏的痛苦和對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的死者的懷念,會同回家的喜悅交織在一起,佔據整個心靈。

但一切並不像想像的那樣順心。乘車途中,斯特拉姆為一些小事大動肝火。他為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老是睡覺,不朝她兒子曾經保衛過的大地瞧上一眼而生氣。她在睡夢中鼾聲大發,在車廂里走動的一個傷兵聽到她的鼾聲,說:「嗬,這鼾打得就像個近衛軍。」

他對娜佳發火:母親剛收拾完她吃剩的東西,她又從手提包里掏出玫瑰蜜餅,活像個自私的野蠻人。火車上她對父親用的是一種愚蠢的嘲笑口吻。斯特拉姆聽到她在隔壁包廂里說:「我爸是個大音樂迷,經常在鋼琴上亂彈一通。」

鄰座們在聊莫斯科的下水道和供暖設備,聊自由自在不按匯劃單和住房面積繳錢的人們,聊帶什麼東西到莫斯科划算。斯特拉姆對聊這種日常生活話題感到生氣,不過自己也聊起了房屋管理員和自來水管道。晚上睡不著覺時,他也想起得上莫斯科憑證供應商店登記,想起電話是否給撤了。

可惡的女列車員打掃包廂時,從座位底下掃出斯特拉姆扔下的雞骨頭,說:

「哼,真邋遢,哪像文化人!」

在穆羅姆站,斯特拉姆和娜佳到月台上散步。他們從兩個穿卡拉庫爾羊羔皮領子舊式男大衣的青年人身邊走過。

其中一個說:

「阿布拉姆從疏散地回來了。」

另一個說:

「阿布拉姆急著去領保衛莫斯科獎章哩。」

在卡納什車站,列車停在一列裝滿囚犯的軍用列車對面。哨兵在取暖貨車旁來回走動,囚犯們一張張蒼白的臉緊貼在帶格柵的小窗戶上,哀叫著「給點煙草」、「給支煙抽」。哨兵們大聲罵著,把囚犯從小窗戶前轟走。

晚上,他來到索科洛夫一家乘坐的另一節車廂。頭上系著花頭巾的瑪麗婭·伊萬諾夫娜正在鋪床,讓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睡下鋪,她自己睡上鋪。她關心的是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是否舒適,對斯特拉姆的問題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甚至也沒問問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身體怎麼樣。

索科洛夫打了個哈欠,抱怨車廂里的悶熱空氣讓他睏乏無力。對索科洛夫的漫不經心和彷彿不高興他的到來,斯特拉姆感到莫名難受。

「生活中我第一次看到,」斯特拉姆說,「丈夫讓妻子爬上鋪,而自己睡下鋪。」他說這些話時顯得忿忿不平,並且自己也覺得吃驚,為何這一情況使他這麼生氣。

「可我們一直是這樣。」瑪麗婭·伊萬諾夫娜說,「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在上鋪憋得慌,可我無所謂。」

於是她在索科洛夫的鬢角上親了一下。

「那我走了。」斯特拉姆說,又一次對索科洛夫一家沒有挽留他而感到難受。

夜間,車廂里十分悶熱。他記起喀山,記起卡里莫夫和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記起同馬季亞羅夫的談話,記起喀山大學裡那擁擠不堪的研究室……斯特拉姆晚上到索科洛夫那裡聊起政治時,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的那雙眼睛是多麼可愛而又驚慌不安,根本不像今天在車廂里那樣心不在焉和冷漠。

「鬼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他思忖著,「自己睡上鋪,那裡更舒適和涼爽些?就這種舊家庭的生活習慣?」

於是,他生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的氣,在他看來她是他所熟悉的女性中比較溫順、比較善良的女人。他想:「一隻紅鼻子母兔。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是個乖僻、隨和、穩重的人,但同時又是個疑心很重、城府很深、愛記仇的人。是啊,真夠她這個可憐人受的。」

他怎麼也不能入睡,試著想即將來臨的同朋友們和切佩任的見面。許多人已經知道了他的研究成果。什麼在等待著他,他可是勝利而歸的,古列維奇和切佩任將會對他說些什麼呢?

他想:馬爾科夫已經仔細考慮了新實驗裝備安裝的各項細節。只是得一星期後他才能去莫斯科,沒有他工作就無法啟動。糟透的是,無論是索科洛夫還是我,都是書獃子,是兩個只會動腦不會動手的理論家……

是啊,凱旋,凱旋。

但這些想法支離破碎,斷斷續續。

他的眼前出現一批人,高喊「給支煙抽」、「給點煙草」。出現兩個青年管他叫阿布拉姆。波斯托耶夫曾當著他的面對索科洛夫說過一句怪話,當時索科洛夫談到青年物理學家蘭德斯曼的工作,波斯托耶夫卻說:「行啦,蘭德斯曼算什麼,瞧,維克托·帕夫洛維奇用第一流的發現震驚了世界。」說著擁抱索科洛夫,補充道:「可最主要的畢竟是我同您都是俄羅斯人。」

電話能用嗎?煤氣通了嗎?難道一百多年前人們把拿破崙趕走後回到莫斯科,想的也是這些稀奇古怪的事?

卡車在樓旁停下,斯特拉姆又見到了自己單元的四扇窗戶和去年夏天貼在玻璃上呈「十」字的藍色紙條,見到了正門和人行道旁的椴樹,見到了牛奶店的招牌和房屋管理員門上的木牌。

「電梯當然不開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嘟噥著,朝司機轉過身子,「同志,您不幫我們把東西提上三樓?」

司機回答說:

「為什麼不,當然行。只是您得為此付給我麵包。」

他們卸下卡車上的貨載,讓娜佳留下看東西,而斯特拉姆同妻子一起上樓。他們走得很慢,並且感到驚訝,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二樓上漆布面磨損的黑門、熟悉的信報箱。多麼奇怪,街道、房子、東西,那些已經被遺忘的一切都沒有消失,它們依舊,它們中的人依舊。

有次,沒等上電梯的托利亞一口氣跑上三樓,他對下面的斯特拉姆叫道:「啊哈,我已經到家啰!」

「在過道上歇會兒,你已經氣喘吁吁的了。」維克托·帕夫洛維奇說。「我的天哪!」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樓道都成什麼了。明天我得上房管所去一趟,非得讓瓦西里·伊萬諾維奇組織大掃除。」

瞧,他們又站在自己的家門口:丈夫和妻子。

「也許,你想親自打開房門?」

「不,不,幹嗎,你開吧,你是一家之主。」

他們走進單元,把幾個屋子都走了一遍。她沒有摘下頭巾,用手試了試暖氣片,摘下電話聽筒,朝它吹了吹,說:

「電話看來是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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