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3

波利亞科夫同克利莫夫商定晚上去團部,老頭想把沙波什尼科夫的下落打聽個明白。

波利亞科夫對格列科夫說了自己的打算,格列科夫樂了。

「去吧,去吧,老大爺,你自己在後方稍事休息,再回來報告他們在那邊的情況。」

「連同卡佳一起打聽?」波利亞科夫問,他想像不出格列科夫怎麼會同意他的請求。

「可他倆不在團里。」克利莫夫說,「我聽說,團長把他倆調到扎沃爾日耶去了。也許他們已經在阿赫圖巴登記了呢。」

波利亞科夫,這個惡老頭,偏又問格列科夫:

「敢情,那您就撤銷命令,或是寫封信去?」

格列科夫朝他飛快地瞪了一眼,但平靜地說:

「行了,走吧。說定了。」

「明白。」波利亞科夫心想。清晨四點,他們順著地道爬行。波利亞科夫的腦袋不時撞到支架上,他用極其粗野的話大罵謝廖什卡·沙波什尼科夫,為自己惦記小夥子感到生氣和難為情。

地道開始寬了些,他們坐下來稍事休息。克利莫夫樂呵呵地說:

「你怎麼不帶點糖果、甜食之類的小禮品?」

「去他的吧,臭小子!」波利亞科夫說,「給他帶塊磚頭嘗嘗才好哩。」

「當然,」克利莫夫說,「這件事也只有你去,只有你準備游到扎沃爾日耶去。也許,老頭,你是想見到卡佳吧,吃醋吃得快瘋了吧?」

「走吧!」波利亞科夫說。

很快,他們爬上地面沿無主地猛跑。四周一片寂靜。

「突然戰爭結束了呢?」波利亞科夫心想,並且以驚人的想像力想像自己的家:一盤紅甜菜湯擱在桌上,妻子正在收拾他逮來的魚。他甚至覺得渾身熱乎乎的。

這天夜間,保盧斯將軍下達了在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地段發起進攻的命令。

兩個步兵師必須進入被飛機、坦克、大炮突破的工廠大門。半夜起,士兵們手掌上的煙捲現出星星點點紅色的火光。

黎明前一個半小時里,容克機的發動機一直在工廠各車間上空轟鳴,轟炸開始後轟鳴聲就沒有減弱和停息過。如果在這密集的轟鳴聲中出現過短暫的間隙,那它也立刻為炸彈那竭盡自己沉重的鋼鐵巨力急匆匆往地面飛去的呼嘯聲所充填。連續不斷、密密匝匝的隆隆聲彷彿要穿透每個人的頭骨,砸斷每個人的脊樑。

天色開始微亮,但工廠區上空依然是長長黑夜。

彷彿是大地自己在噴射那電閃雷鳴、濃煙黑塵。

別列茲金團和「6-1」號樓經受了最為強烈的打擊。

全團駐地上被震聾的人們,駭然跳了起來,明白德國人以前所未有的規模,開始了新的欲置人於死地的野蠻行動。

突然遭到空襲的克利莫夫拽著老頭急忙朝無主地方向飛奔,那裡有九月底被重磅炸彈炸起的許多彈坑。得以從炸塌的戰壕里跳出來的波丘法羅夫營的戰士們,也朝無主地方向猛跑。

德軍和蘇軍戰壕間相距很近,部分炸彈落到了德軍前沿,炸死許多正向前移動準備進攻的德軍先頭師士兵。

波利亞科夫覺得,洶湧的伏爾加河沿岸颳起了一股兇猛異常的阿斯特拉罕旋風。波利亞科夫好幾次被掀翻在地,跌得暈頭轉向,忘了自己是在什麼世界上,是青年還是老頭,分不清高低上下和東西南北。但克利莫夫一直拽著他,他們終於掉進一個很深的彈坑裡,滾到又濕又黏的坑底。這裡加倍的黑暗,夜晚的黑暗、煙塵的黑暗和深坑的黑暗糾纏在一起。

他們一老一少並排躺著,頭腦中有著一線可愛的希望之光,有著對生的希冀。這線光明、這種希冀不僅在人類的,而且在最簡單的動物和鳥類的頭腦中和心靈中燃燒。

波利亞科夫輕聲罵著娘,覺得一切不幸全是由謝廖扎·沙波什尼科夫引起的。他嘟噥道:「謝廖什卡可把我搞苦啦!」而內心卻在為小夥子祈禱。

這樣密集的轟炸不可能持續太久,它已經達到了極限。可是時光流逝,而瘋狂的隆隆聲並沒減弱,黑色的煙塵並沒消散,反而越積越多,把天地越發緊密地毀成混沌一片。

克利莫夫摸索到老民兵一隻粗糙的干慣了活的手,把它緊緊握住,而對方也回以友善的緊握,這使處在尚未被炸彈填平的墓穴里的克利莫夫剎那間感到莫大的安慰。當近處的爆炸剛把石頭土塊順坑邊掉進來時,他們感到十分厭惡。可現在,在這個他們不得不爬進來的坑裡,已經見不到光明,德國人從空中撒下泥土,要把它徹底填平。

通常去偵察時,克利莫夫不喜歡搭檔,他總是喜歡獨自在黑暗中大步流星地趕路。這位冷靜沉著、經驗豐富的航海家,經常就這樣迅疾地從多石的河岸來到寬闊的大海那陰沉沉的深處。可是在這裡、在坑裡,他卻高興同波利亞科夫躺在一起。

時間失去了自己從容不迫的步履,變得神經失常,一會兒猶如爆炸的氣浪拚命往前沖,一會兒又呆住不動,好似一頭被揪住羊角的綿羊。

但是,他們還是在坑裡稍稍抬起了頭。他們頭頂上是朦朧的暮靄和隨風刮來的煙塵……大地開始沉寂,密匝的聲響分裂為稀落的爆炸聲。極度的睏乏充斥著人們的心靈,彷彿所有生命的活力都被榨乾,剩下的只有難以消除的憂悒。

克利莫夫欠起身子,他身旁躺著一個落滿塵土、被戰爭從船形帽到靴子都研碎、嚼爛了的德國兵。克利莫夫不怕德國人,他對自己的力量始終充滿信心,他具有令人驚訝的對付挑釁的本領,他能夠在敵人採取行動前的剎那扔出手榴彈,用槍托或是匕首把他擊倒。

但此刻他卻慌了神,令他感到吃驚的是,他竟然在失聰失明的情況下,感到身邊的德國人,感到他把德國人的手錯當波利亞科夫的手握在了手心裡,竟然還因此而感到寬慰。他們相互盯著。他們都受到了同樣一種力量的壓迫,他們在同這一力量的抗爭中都顯得軟弱無力,這一力量顯然並不保護他們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對一方和另一方施加相同的威脅。

這兩個待在一個坑裡的軍人默然相對。他們倆都具有的機械而準確無誤的搏殺,卻沒有發揮作用。

波利亞科夫就在稍遠處坐著,同樣盯著下巴上長短髭的德國人。雖然波利亞科夫並不喜歡長久地沉默不語,但此時此刻他沉默著。

生存是殘酷的,你死我活,但他們的眼睛裡都流露出一種沮喪的預見,預見到即使在戰後,這股把他們趕入這個坑裡的力量,這股讓他們嘴啃泥的力量,所要壓迫的不僅是被戰勝者。

他們彷彿商量好了似的都從坑裡往上爬,各自把背部和頭頂暴露在易受攻擊的位置,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波利亞科夫滑了一跤,但在他身旁爬行的德國人沒幫他一把。老頭往下滾,罵罵咧咧,詛咒著這個萬惡的世界,並重新頑強地往上爬。克利莫夫和德國人爬上地面,兩人都觀望: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看自己的上司是否發現他們從一個坑裡爬了出來,是否發現他們沒有互相搏殺。他們沒有回過頭去,沒有說聲「艾迪烏」 ,各自踏著還在冒著濃煙的土地繞過土丘和深谷,朝自己的戰壕走去。

「我們的樓房沒了,夷為平地了。」克利莫夫對踉踉蹌蹌跟在他後面跑著的波利亞科夫驚恐萬狀地說,「難道他們全被炸死了,我的兄弟們?」

這時大炮和機槍開始射擊,轟隆轟隆,噼噼啪啪。德軍發動大規模進攻。這是斯大林格勒最為艱難的一天。

「該死的謝廖什卡把我搞到這種地步!」波利亞科夫喃喃地說。他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不明白「6-1」號樓里已經無一生還,克利莫夫的慟號聲使他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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