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2

皮沃瓦羅夫政委好不容易擠進衛生營昏暗的土窯,見到令人心情沉重的場面——傷員都橫七豎八在地上躺著。他未能在衛生營遇上克雷莫夫,前天晚上他已被撤至左岸。

「他怎麼剛去就受傷了?」皮沃瓦羅夫思忖著,「也許是他不走運,可也許是他走運。」

皮沃瓦羅夫同時想,是否值得把生病的團長轉送到衛生營去。他回到司令部的掩蔽部,路上差點沒被德軍的地雷炸死。皮沃瓦羅夫告訴自動槍手格盧什科夫,衛生營不具備治療病人的任何條件,四周亂扔著一大堆帶血的紗布、繃帶和藥棉,走到跟前都覺著毛骨悚然。格盧什科夫聽政委講完後說:

「當然,政委同志,在自己的掩蔽部里總好些。」

「是啊。」政委點頭說,「那裡不分誰是團長,誰是戰士,全在地上躺著。」

按軍銜理應躺在地上的格盧什科夫說:

「當然,這怎麼行!」

「他剛才說過些什麼?」皮沃瓦羅夫問。

「沒有。」格盧什科夫揮一下手,「說什麼啊,政委同志,給他捎去封妻子來的信,信擱著,他不看。」

「你說什麼?」皮沃瓦羅夫說,「瞧,病成這個樣子。事情不妙呀,不看信!」

他拿起信,在手上舉著,拿到別列茲金跟前,嚴肅地開導說:

「伊萬·列昂季耶維奇,夫人給您來的信。」等了一會兒,他又用完全另一種語調說:「萬尼亞,您要明白,是妻子來的信,您難道不明白,啊,萬尼亞?」

但是,別列茲金不明白。

他面色緋紅,蒼白無神的眼睛茫然地盯著皮沃瓦羅夫。

戰爭在這一天以頑強的勁頭叩著掩蔽部的門,裡面躺著重病纏身的團長。昨晚起幾乎所有的電話通信都遭破壞,可不知為什麼別列茲金土窯里的那部電話機卻暢通無阻。師里和集團軍司令部作戰部打來的電話,友鄰古里耶夫師的團長打來的電話,別列茲金團的營長波丘法羅夫和德爾金打來的電話,它們都通過這部電話機。掩蔽部里始終擠滿了人,門咯吱響著,格盧什科夫掛在門邊的軍用雨布被掀得吧唧響。焦急和等待一早起就襲擾著眾人。這天那不同往常的懶散的炮聲,不經常的、漫不經心的、不準確的空襲使許多人都極其苦惱地相信:德國人將進行一次新的突擊。這種估計同樣折磨著崔可夫和團政委皮沃瓦羅夫,折磨著待在「6-1」號樓里的人們和在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煙囪旁一早起就喝伏特加的正過生日的步兵排排長。

每當在別列茲金的掩蔽部里有特別可笑的或有趣的談話,大夥都要回頭望團長一眼——難道他連這些都聽不見?

連長赫列諾夫扯著因晚上受涼而變得沙啞的嗓子對皮沃瓦羅夫說,黎明前他從作戰指揮所的地下室出來,坐在一塊石頭上,仔細諦聽德國人有沒有幹什麼蠢事,突然間,天上傳來氣勢洶洶的聲音:「喂,赫列恩 ,怎麼不把油燈點上?」

赫列諾夫霎時傻眼了,誰在天上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害怕起來。後來才搞清楚,原來是玉米機 熄了發動機,正在他的頭頂滑翔呢。顯然,駕駛員是想為「6-1」號樓空投食品,見他們沒有在前沿立標記,便生了氣。

掩蔽部里所有人都回頭望著別列茲金,看他是否樂了。但只有格盧什科夫感覺到在病人呆板的眼珠里出現了一個跳躍的亮點。午飯時間到了,掩蔽部里顯得空蕩蕩的。別列茲金靜靜地躺著,格盧什科夫嘆了口氣,因為團長躺著,而身旁便是那封充滿期望的書信。皮沃瓦羅夫和接替犧牲的科申科夫任參謀長的少校去吃午飯。他們吃著美味的紅甜菜湯,喝了一百克白酒。炊事員已經讓格盧什科夫嘗過這味道鮮美的紅甜菜湯,可團長、一團之長卻沒吃,只從茶缸里喝了口水……

格盧什科夫拆開信封,走到床邊,緩慢、小聲而又清晰地念道:「你好,我親愛的萬尼亞,你好,我最心愛的,你好,我的好人。」

格盧什科夫皺皺眉頭,接著念信上寫的內容。

他在給不省人事地躺著的團長念妻子的來信。這封已經在軍事檢查機關被檢查員們讀過的信,寫得溫情、憂傷和感人。這封信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讀,那就是別列茲金。

當別列茲金轉過頭來說「拿這兒來」時,格盧什科夫並不感到十分吃驚,他伸過手去。

信箋在劇烈顫抖的手指里抖動著。

「……萬尼亞,這裡十分美麗。萬尼亞,我是多麼思念你。柳芭直問,為什麼爸爸不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住在湖邊,屋裡很暖和,女主人有頭奶牛,有牛奶,有你寄來的錢。我清晨出去,清冽的湖面上飄著槭樹那黃的、紅的樹葉,可四周已是白雪茫茫,因此湖水分外湛藍,天空也是湛藍湛藍的,而樹葉卻出奇的黃,出奇的紅。柳芭問:為什麼你哭了?萬尼亞,萬尼亞,我親愛的,為所有的一切謝謝你,為所有、所有的一切,為你的善良謝謝你。為什麼我哭了,這怎麼解釋呢。我啜泣是因為我活著,我因痛苦而哭泣,我活著,斯拉瓦卻不在了。我因幸福而哭泣——你還活著。我嗚咽,當記起媽媽和妹妹。我因晨光而哽咽,因為四周是那麼悅目和那麼愴然,處處、人人和我都充滿哀戚。萬尼亞,萬尼亞,我親愛的,我心愛的,我的好人……」

頭昏眼花,周圍的一切融成一片,手指打戰,信同發燙的空氣一起顫抖。

「格盧什科夫,」別列茲金說,「得讓我今天就恢複健康。塔馬拉可不喜歡這個詞。那裡怎麼回事,開水爐沒給砸扁吧?」

「開水爐好好的。一天里怎麼康復呢?您發燒40度,就像剛喝過半公升白酒,怎麼能馬上好呢?」

幾個戰士把一隻裝過汽油的鐵桶轟隆隆地滾進掩蔽部。桶里灌有半桶冒著熱氣的渾濁河水,水是戰士們用煮衣鍋和帆布小桶一點點倒入的。

格盧什科夫幫別列茲金脫去衣服,扶他走到桶邊。

「還很燙,中校同志。」他用手在桶邊摸了摸,立刻縮回手說,「這能把您煮熟哩。我給政委同志打了個電話,他上師長那裡開會去了,我們最好等等政委同志。」

「等什麼?」

「萬一您出了什麼事,我只好把自己打死。要是我不敢,政委皮沃瓦羅夫同志也會給我來一槍的。」

「來,幫幫我。」

「您決定吧,我哪怕給參謀長打個電話也好呀。」

「哼!」別列茲金說。

雖說這聲沙啞短促的「哼」是一個光著身子勉強站著的人發出的,格盧什科夫還是立刻不再爭辯。

爬進桶里,別列茲金哼哼起來,輾轉不安。格盧什科夫望著他,也哼哼起來,圍著桶轉。

「像是在產房裡。」不知為何他這麼想。

別列茲金暫時失去了知覺,戰鬥警報也好,疾病的高燒也好,一切都變成漆黑一團。突然間一切都停住了,心臟停止跳動,熱水引起的劇痛不再是無法忍受的了。後來,他蘇醒過來,對格盧什科夫說:

「得把地板擦乾。」

但是,格盧什科夫並沒看見水從桶邊溢出。團長那血紅色的臉龐開始發白,嘴半張著,颳得光光的腦袋頂上沁出大顆大顆在格盧什科夫看來是淺藍色的汗珠。別列茲金又開始昏迷,但當格盧什科夫試圖把他從桶里拽出來時,他清楚地說:

「不到時候。」說著便猛咳起來,咳嗽發作剛過,不等緩過氣來,別列茲金便說:「加點熱水。」

他終於從水裡爬出來,格盧什科夫垂頭喪氣地望著他。他幫別列茲金擦乾身子,扶他躺到床上,替他蓋上被子和軍大衣,後來索性把掩蔽部里所有的東西——雨布、棉衣、棉褲,全加在了他身上。

當皮沃瓦羅夫回到掩蔽部時,一切都已經收拾利落,只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的熱氣。別列茲金靜靜地躺著,睡著了。皮沃瓦羅夫俯身站在他身邊。

「他有張招人喜愛的臉。」皮沃瓦羅夫思忖著,「此人倒沒寫過揭發材料。」

今天他整天都在為想起一件往事而感到不安。五年前,他揭發過自己兩年制培訓班裡的同窗好友什梅廖夫。今天,當激戰前出現這種不祥的、令人苦惱的、揪心的平靜時,各種胡思亂想和什梅廖夫鑽進了他的腦海里。那時什梅廖夫一臉可憐痛苦的表情,斜愣著眼睛聽他最好的朋友皮沃瓦羅夫在會上宣讀他的聲明。

晚上十二時左右,崔可夫繞過師長打電話到部署在拖拉機廠工人新村的團里。這個團讓他特別不放心。偵察部隊曾報告,在這個地段上,德軍坦克和步兵正在進行最為頑強有力的集結。

「喂,你們那邊怎麼樣?」他生氣地說,「你們那邊到底誰在指揮全團?巴秋克告訴我,團長得了什麼肺炎,想把他往左岸送。」

一個干啞的嗓子回答:

「是我,別列茲金中校在指揮全團。著了點涼,現在全正常了。」

「我聽出來了。」崔可夫像是幸災樂禍地說,「你嗓子啞得厲害,不過德國佬會給你熱牛奶喝的。全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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