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

格列科夫把沙波什尼科夫和文格羅娃打發走,又過了一天,克雷莫夫在一名自動槍手的陪同下出發,去被德軍包圍的著名小樓。

他們在月色如銀的寒夜離開了步兵團司令部。克雷莫夫一進入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那柏油路面院子,便感到死亡的危險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和清晰。

與此同時,激奮、歡愉的感覺依舊如故。突然從方面軍司令部發來的密碼電報,彷彿向他承認,在這裡,在斯大林格勒,一切都是按另一種方式進行的,這裡有另一種關係,另一種評價,另一種對人的要求。克雷莫夫重新成為克雷莫夫,不再是殘疾軍人中的一名殘疾人,而是布爾什維克的政委。危險和困難的任務嚇不倒他。當他從師政委的眼睛裡、從皮沃瓦羅夫的眼睛裡,重新發現黨內同志經常對他流露的那種目光,心裡充滿甜蜜和喜悅。

被炮彈打得坑坑窪窪的柏油路中央,一門被摧毀的團屬火箭炮旁邊躺著個被打死的紅軍戰士。

不知為什麼,現在,正當克雷莫夫的心中充滿生機勃勃的希望,正興高采烈的時候,這具屍體的模樣使他大吃一驚。他無數次見到過死人,已經對他們無動於衷。可如今他卻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屍體醉心於永恆的死,像只小鳥一樣孤立無援地躺著,蜷起雙腿,彷彿感到了寒冷。

一個身穿皺皺巴巴灰色外套、手提鼓鼓囊囊軍用提包的政治指導員和幾名紅軍戰士,用雨布帳篷拖著反坦克地雷和混雜在一起的大麵包從旁經過。

可死者已經不需要麵包和武器,他也不再想收到忠貞妻子的來信。他以自己的死表明他不是個強者,而變成了個最弱者,變成了一隻連小蚊子和小蝴蝶都不怕他的、死了的小麻雀。

炮兵們在車間的一堵牆的缺口裡安放團屬加農炮,並同重機槍手們對罵著。根據爭吵者們的手勢,可以大致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你們知道,我們的機槍在這裡待多久了嗎?你們還在對岸游遊盪盪時,我們已經在這裡射擊了。」

「你們這幫無恥之徒,你們算什麼東西!」

天空呼嘯起來,一發炮彈在車間的一個角落裡爆炸。彈片飛到牆上發出撞擊聲。走在克雷莫夫前面的衝鋒槍手回頭望了一眼,看政委是否給打死了。他等克雷莫夫上來後說:

「政委同志,您別擔心,我們這裡算是二梯隊,大後方。」

經過一段不長的時間,克雷莫夫終於明白車間牆邊的院子是個平安之地。

他們只得邊跑,邊卧倒,把臉緊貼地面,再跑,再卧倒。有兩次他們跳進有步兵埋伏著的壕溝里,他們在被燒毀的樓房中間飛跑,那裡已經空無一人,只有炸彈的哀號和呼嘯……

自動槍手又安慰克雷莫夫說:

「最主要的是別俯衝轟炸。」然後又建議:「喂,政委同志,我們快往彈坑那邊跑。」

克雷莫夫爬進炸彈坑底,朝上望了一眼。頭上是湛藍的天空,自己的腦袋沒有炸掉,還像原先那樣在肩上待著。當雙方派遣的死神在你頭上悲號歌唱的時候,人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躺在死神用平頭鏟挖出的大坑裡,有這麼一種安全感,也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衝鋒槍手不容他喘口氣,便說:

「跟著我爬!」說著就在坑底黑黝黝的通道里爬行起來,克雷莫夫跟著他使勁往前爬,狹窄的通道變得寬起來,一塊頂板豎在上面,他們進入巷道。

地下傳來地面上的喧囂聲、拱門的震動聲和地下工程的隆隆聲。有的地方黑壓壓的管道密密麻麻,手臂粗的黝黑電纜縱橫交錯,牆上用防鏽漆寫著:「馬霍夫是頭蠢驢。」衝鋒槍手擰亮手電筒說:

「我們這上面有德國人走動。」

很快他們拐進一條狹窄的地道,朝勉強能夠察覺到的灰色亮點方向運動。光點在地道深處變得越來越明亮清晰,爆炸聲和機槍的點射聲也越來越猛烈。

突然間,克雷莫夫覺得他越來越靠近斷頭台。但他們終於走上地面,而克雷莫夫首先見到的是人們的臉,它們給他的印象是異乎尋常的平靜。

一種既高興又輕鬆的無法形容的感覺攫住了克雷莫夫。甚至洶湧狂暴的戰爭在他看來也並不像是個生死陰陽界,倒像是場落在年輕力壯、充滿生命活力的旅遊者頭上的暴雨。

某種清晰強烈的自信心包圍著他,使他深信,他經歷了自己命運中新的幸福的轉折點。

在這明亮耀眼的日光中,他彷彿見到了自己的未來,他將竭盡自己的智慧、意志和布爾什維克的激情重新面對生活。

自信和年輕的感覺,同妻子離他而去的痛苦混雜在一起,她曾是他最最心愛的人。

但現在他覺得並沒有永遠失去她。她將同她的魅力,同她原先的生活,一起回到他的身邊。他跟著她走!

一個把船形帽歪戴在前額上的老頭,俯身站在一堆在地板上燃燒著的篝火邊,用刺刀翻動著在蓋房用的洋鐵皮上烤著的土豆餅,烤好的餅擱在一個鋼盔里。見到通信員,他急忙問道:

「謝廖扎在那邊嗎?」

通信員嚴肅地說:

「有首長到!」

「多大歲數啦,老大爺?」克雷莫夫問。

「六十。」老頭答道,並解釋說:「我是工人民兵。」他又瞟一眼通信員。

「謝廖什卡在那邊嗎?」

「他不在團里,大概上友鄰部隊了。」

「唉,」老頭懊喪地說,「下落不明。」

克雷莫夫向大家問好,回過頭來,仔細打量地下室。地下室用隔板隔成兩間,一間架著一門團屬加農炮,炮筒從牆上搗開的洞口裡伸出。

「像艘戰列艦。」克雷莫夫說。

「是的,就是沒有水。」一名紅軍戰士說。

再遠些,石頭坑和掩壕里安了幾門迫擊炮。

地板上放著帶尾翼的迫擊炮彈。遠處有架蒙著雨布的手風琴。

「瞧,『6-1』號樓還堅守著,沒有向法西斯分子投降。」克雷莫夫大聲說,「全世界和千百萬人民將為此感到高興。」

人們沉默著。

波利亞科夫老頭把盛滿烤餅的鋼盔端到克雷莫夫跟前。

「波利亞科夫是怎麼烤餅的,這件事也沒人寫寫?」

「您還有心思開玩笑呢,」波利亞科夫說,「可我們的謝廖什卡給人攆走了。」

有名迫擊炮手問:

「第二戰線還沒開闢嗎?沒任何消息嗎?」

「暫時還沒有。」克雷莫夫回答說。

一個穿背心、敞著制服的人說:

「那天,伏爾加河那邊一門重炮剛開始朝我們猛轟,科洛梅伊采夫就被氣浪打翻在地,他爬起來便說:『嘿,夥計們,第二戰線開闢啦。』」

黑頭髮小夥子悻悻地說:

「說這些廢話幹什麼,要不是這門炮,我們誰都別想在這兒待著,全被德國人收拾乾淨了。」

「哎,你們的指揮員在哪兒?」克雷莫夫問。

「這不,在那邊前沿上趴著呢。」

支隊長趴在高高的磚堆上,正用望遠鏡進行觀察。

克雷莫夫叫了他一聲,他不樂意地轉過臉,假意把根指頭放在唇邊上做了個警告姿勢,又拿起瞭望遠鏡。過會兒他的肩膀抖動起來,他在笑。他爬下來,笑嘻嘻地說:

「一盤臭棋。」他瞥一眼克雷莫夫肩章上的綠色杠杠和軍衣上的政委星形標誌,「您好,政委同志,歡迎光臨我們寒舍。」並自我介紹:「樓長格列科夫。您是從我們的地道過來的?」

他身上的一切——無論是目光、急促的動作,還是扁鼻子上的兩個大鼻孔,都顯得粗魯和失禮。

「沒關係,沒關係,我會讓你折服的。」克雷莫夫心想。

克雷莫夫開始向他提出問題。格列科夫回答得懶洋洋的且心不在焉,不斷打哈欠,東張西望,好像克雷莫夫的問題影響他思考一些真正重要和需要的事情。

「把您換下去怎麼樣?」克雷莫夫問道。

「那何必呢?」格列科夫答道,「只是得補發點煙草,當然還有迫擊炮彈、手榴彈,如果捨得的話,派玉米機送點伏特加和什麼吃的東西來……」他扳著指頭說。

「就是說,不打算離開?」克雷莫夫情不自禁盯著格列科夫那張醜臉,怒沖沖地問。

他們沉默著,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克雷莫夫克制住自己想讓這座被圍樓房裡的人們服從於他的想法。

「寫戰鬥日記了嗎?」他問。

「我沒有紙。」格列科夫回答說,「沒什麼可寫的,也沒時間,再說也沒有必要。」

「您是受一百七十六步兵團團長的管轄。」克雷莫夫說。

「是,政委同志。」格列科夫回答說,並嘲諷地補充:「當新村被分割包圍後,我在這幢樓里集合起人員和武器,打退了三十次衝鋒,燒毀八輛坦克,我上頭再也沒有指揮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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