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7

謝廖扎·沙波什尼科夫指著放在食品袋旁一塊磚上的書說:

「讀過啦?」

「又讀了一遍。」

「喜歡嗎?」

「我更喜愛狄更斯。」「哦,狄更斯。」

他說話的語氣,帶著嘲笑和高傲。

「你喜歡《巴馬修道院》 嗎?」

「不是很喜歡。」他想了想回答說。隨後又補充:「今天我要同步兵一起把德國人從隔壁的一家農舍里攆出去。」

他明白她的目光,又說:

「當然,是格列科夫下的命令。」

「那其他迫擊炮手也去嗎,琴佐夫呢?」

「不,就我一個。」

他們沉默了片刻。

「他還纏著你?」

她點點頭。

「那你呢?」

「這你知道。」她想起可憐的阿茲羅一家。

「我覺得,今天我會被打死哩。」

「幹嗎讓你同步兵一塊去,你是迫擊炮手。」

「可為什麼他要把你留在這裡?無線電發報機被炸得粉碎。早就該打發你到團里去了,一般是去左岸。你在這裡派不上用場,成了沒有職務的未婚妻。」

「可我們能天天見面喲。」

他揮揮手走了。

卡佳回頭望了望。本丘克正從二樓上看熱鬧,還嘻嘻笑著。看來一定是沙波什尼科夫看到了本丘克,所以才突然離開的。

傍晚前,德國人朝樓房開炮,三個人受了輕傷,一堵內牆倒塌,堵住了地下室的出口。剛把它挖開,一發炮彈又打塌一片牆,把地下室的出口重新堵上,於是大夥重新把它刨開。

安齊費羅夫朝塵土瀰漫的半昏暗處張望了一下問:

「哎,報務員同志,您還活著嗎?」

「活著。」文格羅娃在半昏暗的地下室里回答說,打了個噴嚏,吐出口殷紅的唾沫。

「祝您健康。 」工兵說。

天一黑,德國人開始放照明彈,打機槍,有幾次還飛來架轟炸機,投下幾枚爆破彈。誰也沒睡。格列科夫親自打機槍,步兵們一邊可怕地罵娘,用工兵鏟擋住臉,一邊拚命把德國人打回去。

德國人似乎已經感覺到,對不久前被他們佔領的這幢無主樓房的進攻即將開始。

槍聲一停息下來,卡佳便聽到德國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甚至連他們的笑聲也聽得十分清楚。

德國人的發音相當不準,說的話同上外語課時學的大不一樣。她發現,小貓從自己的墊子上爬了下來。後面的兩隻爪子不會動彈,它用一對前爪爬行,匆匆爬到卡佳身邊。

後來它不再爬動,頜骨好幾次張開又合上。卡佳想抬起它低垂的眼瞼。「死了。」她想,感到有點兒怕臟。突然她明白,小東西已經預感到死亡,於是想到了她,爬到她跟前已經處於半癱瘓狀態。她把小貓的屍體放進坑裡,填上幾塊碎磚。

照明彈的光亮充滿了整個地下室,她想像,地下室里沒有了空氣,她呼吸到某種帶血液體的氣息,這種液體從地下室流出來,從每塊磚頭裡滲出來。

瞧,德國人正從遠處的角落裡爬過來,悄悄向她這兒靠近,眼看就要把她抓住,拖走。他們的衝鋒槍在很近的地方,彷彿就在身邊響著。也許,德國人把二樓收拾了?也許他們將不從下面爬上來,而會從上面跳下來,從上面的缺口處來到地下室?

為了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極力回想那張釘在樓門上的卡片:「季霍米羅夫家——一短聲,濟格家——兩短聲,切利穆什金家——三短聲,法因貝格——四短聲,文格羅夫家——五短聲,安德留先科——六短聲,別哥夫——一長聲……」她極力回想法因貝格那口放在煤油爐上蓋著膠合板的大鍋,回想阿納斯塔西婭·斯捷潘諾夫娜·安德留先科那隻蒙著袋形布套、搪瓷多處剝落、吊在粗繩索環上的大洗衣盆。她給自己鋪好床,在床單和彈性十足的彈簧之間墊上母親的那條棕色頭巾、一塊短棉絨和一件開了線的春秋大衣。

後來,她的思緒集中到這座「6-1」號樓上來。眼下,當希特勒分子拚命往裡闖,從地底下往上爬的時候,她已經不為最粗野的罵人話而氣惱,曾經令她的臉龐、脖子,甚至軍大衣下面的雙肩都變得緋紅的格列科夫的目光也不再使她感到害怕。開仗這幾個月來,她聽到了多少下流話!她不得不通過「無線電聯繫」同禿頭中校進行多次糟糕的談話。那時,他的假牙閃閃發光,他暗示她可以按自己的心愿留在伏爾加河左岸的通信站里。

姑娘們正在唱一首憂傷的短歌:

……秋日的夜晚多美好,

長官親熱溫存把她抱。

清早他心肝寶貝一個勁兒叫,

從此她搔頭弄姿把風流嘗……

她並不是個怕死鬼,那樣的心理狀態自然而然便形成了。

她頭一回見到沙波什尼科夫時,他正在吟詩。那時,她心想:「一個白痴。」後來他兩天不打照面,可她又不好意思打聽他的情況,一直在想,別是他給打死了。後來有個晚上他突然露面了,她聽到他在對格列科夫講,他如何沒有得到准許就離開了集團軍司令部的掩蔽部。

「對,」格列科夫說,「你開小差到我們陰間來了。」

從格列科夫那兒離開後,沙波什尼科夫經過她身旁,沒看她一眼,也沒再回頭瞧瞧。她有點不高興,過後索性大為生氣,心想:「傻瓜。」

後來她聽到樓里的居民在議論,誰更有機會頭一個同卡佳睡上一覺。一個說:「明擺著,是格列科夫。」

另一個說:「這不是事實。瞧,名單上誰排在最後一位?我敢說,是迫擊炮手謝廖扎。姑娘越年輕,越傾心於有經驗的男人。」

後來,她發現大夥幾乎不再同她嬉鬧和開玩笑。每當樓里的居民提到卡佳,格列科夫就掩飾不住他的不高興。

有天,大鬍子祖巴列夫叫她:「喂,樓長夫人。」

格列科夫並不著急,但顯然已經胸有成竹,而她也感覺得到他的自信。自從無線電發報機被炸彈片擊毀後,他命令把她安頓在很深的地下室的一個隔間里。

昨天他對她說:「我這輩子從來還沒有見到過像你這樣的姑娘。」並且補充:「要是我在戰前遇上你,非娶你不可。」

她想說,這得先問問她。但她嘟噥一下,沒說出口。

他對她沒有別的舉動,也不對她說粗魯的、厚顏無恥的話,但一想起他,她就覺得害怕。

昨天他還憂鬱地對她說:

「德國人很快就要開始進攻。我們居民中未必有誰能幸免於難。德國人的楔形攻勢早已對準了我們這幢樓房。」

他用緩慢的、專註的目光把她打量了一番。卡佳感到不寒而慄,倒不是由於想到即將來臨的德國人的進攻,而是因為這緩慢平靜的目光。

「我會順便上您那兒去的。」他說。好像這句話和那句關於德國人進攻之後「未必有誰能幸免於難」的話之間並無什麼聯繫,但卡佳明白,是有聯繫的。

他不像她曾經在科特盧巴尼城郊見到過的那些指揮員。他同人說話不大吼大叫,不恫嚇威脅,因此大夥都聽他的。他坐著,抽著煙,講著,聽著,同士兵沒有什麼兩樣,可威信很高。

她幾乎不同沙波什尼科夫說話。她有時覺得,他鐘情於她,但又像她那樣,在讚歎或是嚇唬他倆的人面前,顯得束手無策。沙波什尼科夫是個弱者,沒有處世經驗,但她想求得他的保護,想對他說:「坐到我身邊來。」她想讓他感到快樂。同他聊天定會讓人感到非常奇妙,彷彿什麼戰爭呀、「6-1」號樓房呀都不存在了。他似乎感覺到了這一點,故意極力顯得十分粗俗,有一次甚至當著她的面說起了下流話。

此刻她覺得,在她不太清晰的想法和格列科夫派沙波什尼科夫去攻擊德國人佔領的樓房之間有著某種殘酷的聯繫。

聽到衝鋒槍的槍聲,她想沙波什尼科夫正躺在紅磚的小丘上,耷拉下沒有理過發的僵死的腦袋。

她對他有一種強烈的憐惜,內心裡混雜著各種感受:五光十色的夜間燈火、對母親的思念、對格列科夫的恐懼和對他的讚歎,他正從孤零零的廢墟中向德國的鐵血師團發起衝擊。

她想,只要能見到沙波什尼科夫活著回來,她將獻出生命中的一切。

「可是倘若有人說,你是愛媽媽呢,還是愛他呢?」她想。

後來她聽到了誰的腳步聲,她用手指緊緊抓住一塊磚,仔細聆聽。

槍聲靜寂下來,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後背、雙肩和小腿都痒痒起來,但她不敢去撓,生怕發出沙沙的響聲。大夥問巴特拉科夫,幹嗎撓痒痒,他回答:

「這是神經性的。」

而昨天他卻說:

「身上找到了十一隻虱子。」

科洛梅伊采夫開玩笑說:

「有隻神經性虱子正朝巴特拉科夫進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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