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6

大部分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們都無意給「善」下個定義。什麼是善?誰需要善?誰施予善?有沒有適合所有人、所有民族、所有生活狀況的共同的善?或是我的善對你來說就是惡,我的人民的善對你的人民即是惡?是否有永恆的、不變的善,或是昨日的善今天就變成了惡,而昨天的惡今日就是善?

可怕的審判時刻來臨,對善與惡進行深思的不僅僅是哲學家和傳教士,而是所有人,有知識的和無知識的。

幾千年來,人們關於善的觀念是否有所進步?是否存在福音書信徒們認為的、對所有人都共同的善?不分希臘人和猶太人,不分階級、民族和國家?或許這一概念還會更廣泛,它對動物、樹木、苔蘚都是共同的,這一廣泛的概念還吸收了釋迦牟尼及其弟子們對善的概念?這位佛祖為了用善與愛解釋人生,不得不否定人生。

我看到,千年更迭中所產生的人類道德哲學領袖們的觀念,引起了善的概念的萎縮。

經過五個世紀,從佛教觀念中分離出來的基督教觀念,縮小了適用善的有生命世界的範圍。適用善的已經不是所有有生命的東西,而只是人!

第一批基督教徒的善和所有人的善,已為只是一部分基督教徒的善所代替。與此同時,還存在有伊斯蘭教徒的善。

但是,幾個世紀過去,基督教徒的善分裂為天主教徒的善和新教徒的善,分裂為東正教的善,並且在東正教的善中出現了新老信仰的善。

與此同時,有富人的善和窮人的善。與此同時,產生了黃種人的、黑種人的、白種人的善。

於是一切都在分裂再分裂,善已經產生在宗派、種族和階級圈子,所有處在封閉曲線外的人已經不能進入善的圈子。

於是人們看到,由於這種不懷好意的小善,打著同所有認為小善乃是惡的人進行鬥爭的旗號,流了許多血。

於是有時,這種善的概念本身變成了生活的禍患,變成了比惡更甚的大惡。

這種善只是一個空殼,掉落和失去了神聖的種子。誰會把失去的種子歸還給人們?

什麼是善?有人說,善就是意念和與意念相聯繫的行動,這一行動把人類、家庭、民族、國家、階級、信仰引向勝利,獲得力量。

那些為自己個別的善而鬥爭的人,力圖賦予善以全民性的假象。因此他們說,我的善是與全民的善相一致的,我的善不僅對我是必需的,它對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我在行個人的善的同時,卻是在為全民的善服務。

於是,善在失去全民性的同時,宗派的、階級的、民族的、國家的善均力圖賦予自己以虛假的全民性,以便證明自己同所有對他來說是惡的人作鬥爭是正確的。

但是,赫羅德 殺人並非為了惡,而是為了赫羅德自己的善。一個新的力量來到世上,他、他的家庭、他的親朋好友、他的王國和他的軍隊都有滅亡的危險。

但是,誕生的不是惡,誕生的是基督教。人類還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話:「你們不要判斷人,免得你們受判斷。因為你們用什麼判斷來判斷,你們也要受什麼判斷;你們用什麼尺度考量人,也要用什麼尺度考量你們……要愛你們的仇人,為詛咒你們的人祝福,要善待惱恨你們的人,為欺負你們、迫害你們的人祈禱。所以,凡你們願意他人為你們做的,你們也要照樣為他人做。法律和先知即在於此。」

這一和平和愛的教義給人們帶來的是什麼?

拜占庭的聖像破壞運動 ,宗教裁判所 的刑訊,在法國、義大利、佛蘭德 、德國進行的同異端派的爭戰,新教和天主教的爭鬥,天主教修士僧團的陰謀,尼康 和阿瓦庫姆 的鬥爭,許多世紀以來對科學和自由的壓制,信奉基督教的移民對塔斯馬尼亞島 土著居民的殘殺,焚燒非洲黑人村落的歹徒,所有這一切造成的痛苦,比起那些為惡而作惡的強盜和惡棍們的暴行,不知要大多少倍。

這就是人類最人道的教義那令人震驚、失去理智的命運,它未能避免共同的結局,同樣落到了個別人的小善的圈子裡。生活的嚴峻在偉大人物的心靈中產生了善,他們把善帶回生活,滿懷希望,要按照他們自身的善的面貌改變生活。但是,不是生活圈按照善的思想面貌發生變化,而是陷入生活泥沼中的善的思想碎裂,失去自己的共性,為現實生活效勞。它並沒有按照自己美好的但徒勞無益的方式營造生活。

生活的運動經常被人的意識當作善與惡的鬥爭而接受,但事實並非如此。願人類得到善良的人們無力減少生活的邪惡。

為了挖掘新的河床,推倒巨石,削平山岩,砍掉森林,需要偉大思想。為了使滔滔江水馴服流淌,需要對共同的善的嚮往。倘若大海也有思想,那麼隨著每一次巨浪的翻騰,海水中便會產生思想和幸福的幻想,每一層海水的浪濤擊在岩石上散成浪花,它便意識到它將為海水的善而毀滅,但它並沒想到是狂風把它掀起,猶如狂風曾把它前頭的千層巨浪掀起,又把它後方奔騰而來的萬仞波濤掀起一樣。

許多書都寫如何同惡作鬥爭,都論述什麼是惡和什麼是善。

但是,在那裡,在永恆的但永遠無法戰勝善的惡,把同樣是永恆的但永遠不會被惡戰勝的善的霞光高高舉起的地方,老人和嬰兒正在大批死亡,血流成河。不僅人們,而且上帝都無力減弱生活之惡。對這一切的擔憂是無可爭議的。

「在辣瑪聽到了聲音,痛哭哀號不止;辣黑耳為痛哭她的子女,不願受人的安慰,因為他們不在了。」 ———對失去自己孩子的母親來說,不管哲人認為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她已經都無所謂。

但是,或許,生活就是惡?

我看到了在我國誕生的社會的善的思想那不可動搖的力量。我在農業集體化時期看到了這一力量,我在1937年看到了這一力量。我看到人們怎樣在如基督教理想一樣美好和人道的善的思想名義下被消滅。我看到餓殍遍野的農村,我看到倒斃在西伯利亞雪地上的農家孩子,我看到把成千上萬的男子和婦女從莫斯科、從列寧格勒、從俄羅斯各個城市送到開往西伯利亞的列車,他們被宣布為偉大神聖社會的善的思想的敵人。這一思想偉大而又美好,它毫不留情地殺死一批又一批人,摧殘他人的生活,它使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目前,德國法西斯的巨大恐怖籠罩著世界。天空中充塞著被處死的人們的嚎叫和呻吟。焚屍爐的濃煙令天宇黯淡、日月無光。

但這些不僅在整個宇宙前所未聞,甚至連充滿罪惡的地球上的人都見所未見的罪行,全在善的旗號下發生了。

那陣子,當我在北部森林裡生活的時候,我曾認為善不在人身上,不在這個貪婪殘暴、野獸害蟲麇集的世界上,而在沉默不語的樹木王國中。但卻不!我看到了樹林的運動,看到了它同野草和灌木叢為爭奪土地所進行的詭詐的大戰。億萬顆飛揚的種子入土發芽,殺死野草,除去友好的灌木叢;幾百萬洋洋自得、自行落種的幼苗投入自相殘殺的戰鬥。只有那些得以生存下來的樹木組成年輕喜陽林那統一的林冠,彼此結成實力相當的聯盟。雲杉和山毛櫸則在喜陽樹木林冠下那昏暗的地方服苦役般苟且偷生。

但是,喜陽林木的衰老期來臨,身軀高大的雲杉從它們的林冠底下重見天日,殘酷地折磨著赤楊和樺樹。

森林就這樣生活在人人反對人人的無休止的鬥爭中。只有盲人才思忖善的世界存在於樹木和青草的王國中。難道生活就是惡?

善不在大自然中,不在傳教士和先知們的佈道中,不在偉大的社會學家和人民領袖們的學說中,不在哲學家們的倫理學中……因此,平凡的人們在自己的心靈中懷有對有生命物質的愛,他們不由自主地熱愛和珍惜生活,在結束一天的勞作後為火爐的溫暖而高興,而不會到廣場上去點燃篝火和烈焰。

因此,除了令人恐懼的大善,還存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的良善——這就是給俘虜一片麵包的老嫗的良善,是從軍用水壺裡給受傷的敵人一口水喝的士兵的良善,這就是憐憫老人的年輕人的良善,是把猶太老人藏在乾草棚里的農民的良善。這就是那些冒著喪失個人自由的危險,替俘虜和囚犯轉交信件的武裝警衛的良善,這些信件不是寄給志同道合的戰友,而是寫給母親和妻子的。

這是個別人對個別人的個人的良善,是沒有證人、沒有想法的小的良善。可以把它叫作不表示一定意義的良善。這是在宗教的和社會的善之外的良善。

但是,我們想到和認識到,不表示一定意義的、個人的、偶然的良善是永恆的。它擴展到整個生物界,甚至擴展到一隻耗子和一根樹枝上,過路人有時會突然停下,給這棵樹整整枝,讓它舒適、輕鬆地重新與樹榦生長在一起。

在那可怕的年代,人們打著國家、民族的榮譽和全世界的善的旗號,做出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情。人們已經不像人,而被當作樹枝和石塊垛在一起,填滿溝壑和戰壕。正是在這種可怕和天良泯滅的時代,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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