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

不是經常能見到第六步兵集團軍司令保盧斯的將軍和軍官們都認為,上將的思想和情緒沒有發生變化。保持姿態的方式,下達命令時的剛毅,聽取下級意見和重大報告時的笑容都證明上將依然駕馭著戰爭的局勢。

只有最接近司令的人,如他的副官亞當斯上校和集團軍參謀長施密特將軍明白,在斯大林格勒戰役期間保盧斯的變化有多大。

他依舊能夠或是機智敏銳、寬宏大度,或是目空一切、傲慢自負,或是友好地了解自己軍官們的生活情況,他依舊有權把幾個團和幾個師投入戰鬥,有權升降下屬的職務,有權簽署嘉獎令,依舊抽自己抽慣的雪茄煙……但是,主要的、隱蔽的、內心的東西正在一天天發生變化,而且眼看就要徹底改變。

他失去了對局勢和日期的支配權。不久前他那平靜的目光還在集團軍司令部偵察處的報告上輕巧地滑過。俄國人在想什麼,不全一樣嗎?他們預備隊的行動有意義嗎?

現在亞當斯發現,他早上給司令官放在桌上的文件夾,司令從夾子里選取的首先是有關俄國人夜間行動的情報。

有一天,亞當斯改變各類文件和報告的放置順序,把偵察處的報告放在最上面。保盧斯打開文件夾,看一眼放在上面的文件。他的長眉毛往上挑了挑,旋即合上了文件夾。

亞當斯上校明白,他做了件不講究策略的事情。上將一閃而過的抱怨似的目光使他大吃一驚。

幾天以後,保盧斯瀏覽過按通常次序放置的報告和文件後,微笑著對自己的副官說:

「革新家先生,看來您是個細心人。」

在這個寂靜的秋夜,施密特將軍懷著幾分激動的心情去向保盧斯報告軍情。

施密特沿著集鎮那寬闊的街道往司令官住所走去,高興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那空氣正洗滌著他夜間吸過煙的嗓子。他瞧一眼天空,天空被草原落日各種神秘色彩染得斑斕。他的內心異常平靜,他想著繪畫,想著午飯後的一個飽嗝制住了他的不安。

他走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大檐帽下的那顆腦袋裡,裝滿了在斯大林格勒大血戰期間即將來臨的這場最為殘酷的搏殺中可能出現的一切。當司令請他坐下,準備聽取他的報告時,他正是這麼說的。

「為進攻動員數量多得多的技術裝備,當然在我軍歷史上也曾有過。但是在這樣一小塊正面地段上,安排這樣的地面和空中密度,我個人聞所未聞。」

保盧斯拱起背坐著,聽著參謀長的報告,他的腦袋隨著施密特在圖表和地圖上划來划去的手指快速而又順從地轉動著,那模樣不知為何已沒有昔日將軍的風度。對於這次進攻保盧斯早有考慮,並且確定了它的參數。但眼下,聽著同他一起共事的最出色的參謀長的報告,他未能在擬定的戰役細節中理出自己的頭緒。

施密特似乎並非在敘述戰鬥計畫中所展示的保盧斯的設想,而是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保盧斯,違反他的意願準備用步兵、坦克和工兵營實施突擊。

「是的,是的,密度,」保盧斯說,「當你把它與我們左翼的空虛相比較時,它給人的印象尤為深刻。」

「毫無辦法,」施密特說,「東部的地域實在太大,德國士兵卻少得可憐。」

「對此擔心的不僅僅是我,魏克斯元帥曾對我說過:『我們不是攥緊拳頭而是伸開五指打人,把兵力分散在無邊無際的東部地區上。』這不僅使魏克斯感到擔心,而不擔心的只有……」

他沒有把話說完。

一切按需要的那樣進行著,一切又不按需要的那樣進行著。

最近幾周戰局並不明朗,在這些偶然的不明朗和令人厭惡的區區小事中,戰爭的真正本質好像即將完全按新的方式,慘淡地、毫無希望地被揭示清楚。

偵察部門不斷報告蘇軍在西北部的集結。空軍無力阻止它。魏克斯沒有在保盧斯集團軍的翼側部署德軍預備隊,他把德軍的無線電台安置在羅馬尼亞的部隊里,企圖以此迷惑俄國人。但是,羅馬尼亞人並不會因此而變成德國人。

起初顯得所向無敵的非洲戰役開始遇到了麻煩。在敦刻爾克、挪威和希臘給予英軍的沉重打擊,並沒有完成對不列顛群島的佔領。東部地區的巨大勝利和向伏爾加河地區上千公里的突破,並沒有實現對蘇軍的最後殲滅。他常常覺得,主要的已經做了,如果事情還沒有突破,那也只是意外的、無足輕重的遲延……

那些把他和伏爾加河隔開的幾百米,那些半摧毀的工廠和被燒毀的空樓的骨架,同夏季攻勢期間所佔領的廣大區域相比,意味著什麼?但是,幾公里的沙漠也曾把隆美爾同埃及的綠洲隔開。在被征服的法國,為了取得徹底勝利,所缺少的也只是幾個敦刻爾克的幾小時和幾公里。總是離徹底殲滅敵人就差幾公里,總是在空虛的翼側和所向披靡的軍隊背後那廣闊地區缺乏預備隊。

逝去的夏天!他在那些日子裡所感受到的,顯然一生中也就只有這麼一回。那時他的臉上已經感到了「新大陸」的氣息。如果說把樹木扔成堆的、從河床里奔流而出的狂瀾會有感覺的話,那麼它感覺到的正是他所感覺的。

這些日子裡出現的一個想法,便是德國人的耳朵已經習慣了弗里德里克 的名字。當然這是個尋開心的、不嚴肅的想法,但它畢竟有過。不過也正是在這些日子裡,一粒可惡的粗沙子不是在腳底便是在牙齒上咯吱作響。司令部里充滿勝利和歡樂的緊張氣氛。他收到部隊指揮員各種書面的、無線電的、電話的報告。彷彿那已經不是一場艱苦的戰鬥,而是德軍勝利的象徵……保盧斯抓起電話聽筒。「上將先生……」他從聲音里聽出這是誰在說話,戰時日常生活的音調同空中和太空中傳來的鐘聲完全不相協調。

師長韋德勒報告,俄國人正在他的地段上轉入進攻,他們的一支相當於加強營的步兵分隊得以突破西區並佔領了斯大林格勒火車站。痛苦感覺的產生正是同這種區區小事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施密特出聲念完起草的戰鬥命令,輕輕抻抻肩,微微抬起下巴,表示儘管他與司令之間有著很好的私人關係,但並未捨棄正式場合應有的禮儀。

突然,上將壓低聲音,完全不按軍人和將軍的方式,對施密特說出一番令他驚奇和不安的話:

「我相信能取得成功。但您知道嗎?我們在這個城市中的爭奪是完全沒有必要和不可思議的。」

「斯大林格勒部隊司令的觀點來得有些突然。」施密特說。

「您認為突然嗎?斯大林格勒作為交通樞紐和重工業中心的地位已經不復存在。那麼,我們在這裡還能幹什麼?沿阿斯特拉罕至卡拉奇 一線即可掩護高加索集團軍群的東北翼。為此,斯大林格勒已經並非必不可少。施密特,我對成功充滿信心,我們將攻佔拖拉機廠。但這並不能掩護我們的翼側。魏克斯並不懷疑俄國人將發起突擊,但虛張聲勢是阻擋不住他們的。」

「事件在運動中其意義會發生變化。但元首不把任務徹底解決,是決不後退的。」施密特說。

保盧斯感到,糟糕的正是在於取得最輝煌的勝利卻不結果,因為未以堅韌不拔的精神和決心將此進行到底。同時他又感到,一個統帥的真正力量,就表現在放棄解決已經失去意義的任務上。

但看到施密特將軍固執而又聰穎的目光,他說:

「不該由我們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偉大統帥。」

他從桌上抓起關於進攻的命令文本,簽上字。

「考慮到絕密,文件一式四份。」施密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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