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2

晚上,巴赫無法入睡,他感到舒適過了頭。奇怪的是,他記起了掩蔽部、戰友和萊納爾德的到來,他們一起通過掩蔽部敞開著的門觀看落日,一起喝保溫瓶里的咖啡,一起抽煙。

昨天,當他坐上帶篷救護車時,他用那條未受傷的胳膊摟住萊納爾德的肩膀,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各自笑了。

他怎麼會想到,他會在斯大林格勒的一個倉庫里同黨衛軍分子共飲,會在被火光照亮的廢墟中間朝自己的俄國情婦走去!

令人驚奇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長久以來他一直憎恨希特勒。當他聽到不知羞恥、花白頭髮的教授們宣稱法拉第、達爾文、愛迪生是一幫偷竊德國科學的小偷,宣稱希特勒是所有時代和民族最偉大的科學家時,他曾幸災樂禍地想:「瞧吧,這是腐朽,這一切都該完蛋。」當許多小說滿紙謊言地描寫完美無缺的人們,描寫具有崇高思想的工人農民的幸福和黨的教育工作的英明時,在他身上喚起的也是這種感覺。唉,雜誌上刊登的是多麼可鄙的詩篇!最刺痛他的是他在中學裡也寫過這類詩。

可如今在斯大林格勒的他想入黨。當他還是個小男孩時,由於害怕父親在爭論中想改變他的信念,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叫:「我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可如今他聽見了!世界圍著軸心翻了個個兒。

平庸的戲劇和電影照舊令他十分厭惡。也許,人民不得不在幾年、十幾年內習慣於沒有詩歌,有什麼辦法?可如今已經有可能寫真理了!要知道德意志精神就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真理和思想。要知道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們就善於在按照大公和主教們的旨意創作的作品中,表達出最偉大的精神價值。

偵察員克拉普繼續熟睡著,但同時正在參加「夜間戰鬥」。大叫:「投手榴彈,朝他投手榴彈!」他的叫聲大概街上都聽得見。他想往前爬,不靈巧地翻了個身子,痛得直叫,接著又睡死過去,打起鼾來。

甚至令他極為震動的對猶太人的迫害,如今也以新的方式出現在他的眼前。如果他有權,他要立即停止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雖說他有不少猶太人朋友,但還是應當直率地說:有德意志性格、德意志精神,倘若有它,那麼也該有猶太性格、猶太精神。

馬克思主義已經破產!一個人,其父母親是社會民主黨人,是很難產生這種想法的。

馬克思彷彿是個物理學家,他創立了物質結構建立在反斥力上的理論,卻忽視了萬有引力。他給階級反斥力下了定義,他比所有人都更仔細研究了人類整個歷史時期中的這種反斥力。但他也同獲得巨大發現的人們常有的那樣,妄自尊大,認為他所確定的階級鬥爭力量是決定社會發展和歷史進程的唯一力量。他看不到民族的、超階級的共同性那強大的力量,他的社會物理學建立在對民族萬有引力定律的忽視上,因此是荒謬的。

國家不是果,國家是因!

神秘而奇妙的定律決定了民族共和國的誕生!它是個生機勃勃的統一體,它體現了千百萬人所蘊含的彌為珍貴的不朽精神,體現了德意志性格、德意志中心、德意志意志和德意志舍己精神。

巴赫閉上眼睛,躺了些時候。為了入睡,他開始想像自己是一群羊——一頭白的,另一頭黑的,又是一頭白的和一頭黑的,又是一頭白一頭黑……

早晨,吃完早餐,巴赫給母親寫信。他皺著額頭,嘆了口氣,因為他所寫的一切都將使她不高興。但正是對她,他應該敘說自己近來所感受到的一切。那次休假,他什麼也沒對她說。但她看出了他的憤懣,看出他不願聽父親沒完沒了的回憶,反正全是老一套。

她以為,他背叛了父親的信仰。可他沒有。他恰恰否認離經叛道。

被上午的治療搞得疲憊不堪的病人們靜靜地躺著。昨晚上,在「守門員」的空床上安置了個重傷員。他不省人事地躺著,無法打聽他是哪個部隊的。

怎麼向母親解釋,如今新德意志的這幫人比兒時的夥伴更合他的心意?

衛生員進來,探詢地說:「巴赫中尉?」

「是我。」巴赫邊說,邊用手擋住正在開始寫的信。

「中尉先生,有個俄國女人說要見您。」

「要見我?」大吃一驚的巴赫問道。此時的他猜到是斯大林格勒的那個情人齊娜來找他了。她怎麼會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他馬上明白,是連里的救護車司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他感到很高興,並且深受感動。要知道她得摸黑出來,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輛順路汽車,然後再步行六至八公里。他想像著她那雙大眼睛和蒼白的臉,想像著她那細瘦的脖頸和包在頭上的灰色圍巾。病房裡響起了鬨笑聲。

「瞧這個巴赫中尉!」格內說,「瞧他在當地居民中做的工作。」

弗雷塞搖晃著雙手,彷彿要抖掉手指上的水,並且說:

「衛生員,把她叫這兒來。中尉的床夠寬的。我們要給他們舉行婚禮。」

而偵察員克拉普說:

「女人就像條狗,跟著男人腳印跑。」

巴赫突然被激怒。她是怎麼想的?她怎麼能上軍醫院來?軍官們是被禁止同俄國女人來往的。要是醫院裡有他福斯特家族的親屬或是熟人在工作呢?單憑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甚至一個德國女人也不會貿然來找他的。

昏迷不醒的重傷員似乎也厭惡地冷笑了一下。

「請轉告這位女人,我不能去見她。」他陰沉著臉說,並且為了不參與這場興高采烈的議論,立刻拿起鉛筆,把所寫的信看了一遍。

「……真奇怪,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國家壓制了我。可現在我明白,正是它體現了我的精神。我不想有輕鬆的命運。如果需要,我將斷絕同老朋友們的關係。我知道,所有那些我想接近的人,永遠不會完全把我當作自己人。但是,為了我的終極目標,我將管束自己……」

病房裡人們在繼續尋開心。

「靜些,別吵著他。他在給自己的未婚妻寫信呢。」格內說。

巴赫笑了起來。勉強忍住的笑聲讓人覺得像是啜泣,於是他想,像他現在那樣子發笑,真使人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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