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

彼得·巴赫中尉因為肩膀中彈住進了醫院。傷勢原來並不嚴重,把巴赫送上帶篷救護車的戰友們祝他一切順利。

感到怡然自得的同時又痛得哼哼唧唧的巴赫,在衛生員攙扶下去洗盆浴。

接觸熱水後的喜悅和滿足是強烈的。

「比在戰壕里好受些嗎?」衛生員問。

他想對傷員說些令人高興的話,便又補充,「您出院時,大概那邊已經一切都正常了。」他朝傳來連續不斷、響成一片的隆隆聲方向揮了下手。

「您到這兒不久?」巴赫問。

衛生員邊用擦子替中尉擦背,邊說:

「為什麼您斷定我到這兒不久?」

「那邊誰也不認為戰事會很快結束。那邊大夥認為結束戰爭是曠日持久的事情。」

衛生員望著澡盆里光著身子的軍官。巴赫記起,醫院裡的工作人員有報告傷員情緒的條例。可在中尉的話里卻流露出對武裝力量實力的不信任。巴赫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是的,衛生員,戰爭如何結束,暫時無人知曉。」

為什麼他要重複這句可怕的話?這隻有生活在極權主義帝國里的人才能理解。

他重複這句話,是因為憤恨自己頭一次說這句話時感到了害怕。他重複這句話還抱有保護性目的,那就是用自己的無憂無慮迷惑那個可能打小報告的人。

為了消除自己對戰事持否定態度所造成的有害印象,他接著說:

「我們在這裡所集結的兵力,大概自戰爭爆發後還未曾有過。請相信我,衛生員。」

隨後,他開始對這種冷酷無情的複雜把戲感到了厭惡,一心玩起了兒童遊戲:他使勁擠壓手中溫熱的肥皂水,讓它一會兒射到盆沿上,一會兒射到巴赫自己臉上。

「噴火器原理。」他對衛生員說。

他太瘦了!他端詳著自己裸露的雙手和胸脯,心裡卻想著兩天前親吻過他的那個年輕的俄羅斯女人。他何曾想到在斯大林格勒會跟一個俄羅斯女人發生風流韻事?說實話,這很難叫什麼風流韻事。這是無意中的戰時艷遇,是一種特殊而又離奇的境遇。他們在地下室邂逅,他穿過廢墟朝她走去,映著爆炸的火光。這樣的會面要是寫進書里會是很精彩的。昨天他本該上她那兒去的。她大概斷定他給打死了。痊癒後他還要去找她。有意思的是,誰將佔據他的位置,大自然是不容許有空缺的……

洗完澡,他立刻被送進X光室,醫生讓巴赫站在X光機的屏幕前。

「那邊熱嗎,中尉?」

「俄羅斯人比我們更怕熱。」巴赫答道。他想討醫生喜歡,得到良好的診斷,動手術也順利些,沒有痛苦。

進來個外科醫生。兩個醫生看一眼巴赫的內臟,能看清那塊過去年代在他胸腔里已經鈣化的陰影。

外科醫生抓起巴赫的一隻胳膊,讓它轉動,一會兒貼近屏幕,一會兒離得遠些。傷口使他聚精會神,不過那塊使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受傷的彈片,只是小事一樁。

兩個醫生開始用拉丁語混雜著德語的玩笑話和粗話交談起來。於是巴赫明白,他的情況還不算糟,一條胳膊能保留下來。

「準備給中尉動手術。」外科醫生說,「我得先去照看一下那個複雜情況——腦部重傷。」

衛生員脫下巴赫的病人服,外科護士讓他坐到凳子上。

「真見鬼。」巴赫說,抱怨地笑了笑,對自己赤身裸體很不好意思,「小姐,在讓一個斯大林格勒戰役參加者的光屁股坐在凳子上之前,應該先把凳子焐暖些。」

她面無笑容回答他:

「病人,我們沒有這樣的義務。」她動手從玻璃小櫃里取出外科器械,這些器械的樣子巴赫覺得可怕。

不過,取彈片的手術進行得又快又順利。醫生把這次手術稱作毫無價值的小手術。對於他瞧不起這種手術的態度,巴赫備感委屈。

外科護士問巴赫,是否需要送他回病房。

「我自己走。」他答道。

「您在我們這裡不會待太久的。」她用平靜的語調說。

「太好了,」他回答說,「我已經開始感到無聊。」

她笑了。

顯然,護士是根據報紙上的通訊報道想像病人的。作家和新聞記者在通訊報道里說病人偷偷從醫院跑回自己的營連,他們始終需要朝敵人射擊,不這樣他們就活不下去。

也許,新聞記者在醫院裡見到過這樣的病人,但巴赫可不是。當他躺在鋪著乾淨床單的床上,當他喝著大米粥,當他深深吸了口煙(病房裡是嚴格禁止抽煙的),同鄰床聊天的時候,他感到一種不知害羞的怡然自得。

病房裡有四個病人——三個前線軍官和一個胸脯凹陷肚子隆起的文官,他從後方到前方出差,在古姆拉克地區遇了車禍。當他仰天躺著,雙手擱在肚子上的時候,好似一個瘦老頭被人開玩笑地把一隻足球塞到了被子底下。

想必大家是根據他受傷後的這副模樣叫他「守門員」的。

守門員是幾個人當中唯一一個因受傷失去工作能力而唉聲嘆氣的。他用高調門大談祖國、軍隊和職責,為自己在斯大林格勒身受重傷而自豪。

為人民流過血的前線軍官們對他的愛國主義報以嘲笑。

他們中那個臉色蒼白、厚嘴唇,長著雙鼓泡眼,因臀部受傷只得俯身躺著的偵察連長克拉普對他說:

「看來您是個不僅往外擋球,同時也是不反對往裡進球的守門員。」

偵察員是個色情狂,他談的多半是性交。

「守門員」想奚落一下挖苦他的人,問道:

「您為什麼沒晒黑?大概在辦公室上班更合您心意吧?」

但克拉普並不在辦公室上班。

「我是個夜貓子,」他說,「我喜歡晚上活動。與您不同,我白天同娘兒們睡覺。」

他們在病房裡罵晚上驅車從柏林溜回別墅的達貴,罵授勛比前線將士快的軍需官老爺,訴說住房被炸毀的前線將士家境的困苦,罵勾引陸軍士兵老婆的後勤機關的公子哥兒,罵只賣香水和刮臉刀片的前線貨攤。

與巴赫鄰床的是格內中尉。巴赫原以為他出身貴族,但後來才知道,格內是個農民,是國家社會主義大變革推出的人物之一。他是團副參謀長,在一次夜間轟炸時為彈片所傷。

「守門員」被送去動手術後,躺在角落上不拘小節的弗雷塞上尉說:

「從1939年起我就一直挨槍子兒,可我從來沒有嚷嚷過自己的愛國主義。他們供我吃,供我喝,供我穿,我就替他們打仗。沒有什麼哲學。」

巴赫說:

「不,怎麼會沒有呢。在前線將士嘲笑『守門員』的偽善中就有自己的哲學。」

「原來如此!」格內說,「真有意思,這是哪門子哲學?」

根據格內目光中那不懷好意的神色,巴赫馬上意識到此人憎恨希特勒上台前的知識分子。巴赫讀過和聽到過許多言論,說舊知識分子傾向於美國的金融寡頭政治,說他們身上隱藏著對猶太法典和猶太精神、對繪畫和文學中的猶太風格的好感。憤怒攫住了他。此刻,正當他準備向新貴們的粗暴勢力低頭的時候,他們為何還要用陰沉的、狼一般懷疑的目光盯著他?難道他沒有像他們那樣受過虱子的叮咬和嚴寒的煎熬?他,一個前沿軍官在他們眼裡竟然算不上是個德國人!巴赫閉上眼睛,朝牆那邊轉過身子。

「為什麼您的問題充滿惡意?」他生氣地嘟噥。

格內冷笑,露出蔑視,優越感十足的模樣:

「您好像不明白?」

「我對您說,我不明白。」巴赫忿忿然回答後又補充道,「也就是說,我來猜猜。」

格內自然大笑起來。

「嗯,因為您的雙重性?」巴赫叫道。

「正是,正是雙重性。」格內開心道。

「意志萎縮?」

這時弗雷塞哈哈大笑。克拉普也支起胳膊,放肆地盯著巴赫。

「敗類。」巴赫內心在用雷鳴般的嗓門說,「這兩個處在人的思維界限之外,而您格內,則處在猿猴和人之間的半道上……來,讓我們正經八百地談談。」

他氣得渾身發冷,眯縫起閉著的眼睛。

「只要您就每個小問題寫本小冊子,您都會對為德國科學奠定基礎和豎起高牆的人表示極端的仇恨。只要您寫部蹩腳的中篇,您就會詆毀德國文學的名聲。您以為,科學和藝術是某種類似內閣的東西嗎,老一輩官會妨礙您得到官銜嗎?您和您的小冊子變得相當狹隘,科赫 、能斯脫 、普朗克 、凱勒曼 ……已經妨礙您。科學和藝術不是辦公廳,這是遼闊天空下的帕耳那索斯山 ,那邊永遠是自由遼闊的,那邊有人類歷史長河中出現的所有天才的位置,唯獨沒有您和您蹩腳成果的位置。不過,這並非心胸狹隘,就是容不得您在那兒。你們急急忙忙清掃平台,可你們那些平庸而妄自尊大的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