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5

收拾完屋子,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滿意地想:「全齊了。」

彷彿既整頓好了屋裡的秩序(那裡床鋪得整整齊齊,枕頭不再皺皺巴巴),也使她的內心變得有條有理。但是,當床頭不再有灰燼,當最後一支煙頭被她從櫥架邊上收拾掉之後,葉尼婭明白,她這是在企圖欺騙自己,這世上除了諾維科夫,她什麼也不需要。她真想把自己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告訴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只是想告訴她,而不是母親,不是姐姐。她模模糊糊地明白,為什麼她想把這些對索菲婭·奧西波夫娜說。

「唉,索涅奇卡,索涅奇卡·萊溫托尼哈。」葉尼婭喃喃自語道。

接著她想,瑪魯夏不在了。她知道,沒有諾維科夫她無法活下去。她絕望地用手敲著桌子,然後說:「管他呢,我誰也不需要。」

後來她跪倒在不久前掛過諾維科夫大衣的衣架跟前,喃喃地說:「願你活著。」

少頃,她又想:「真虛偽,我是個下賤女人。」

她開始故意折磨自己,以某個陰陽怪氣、陰險鄙俗的人的名義(也不知那人是女性還是男性),默默對自己說:

「沒個丈夫,太太當然感到寂寞。她習慣於受人寵愛,可又攤上這麼個年月……先把一個人拋棄了,當然啰,克雷莫夫算老幾,上面早就想把他開除出黨了。這回,她當軍長太太啦。那才算得上是個男子漢!可不是嘛,凡是女人都會覺得寂寞的……現在你用什麼法子把他拴住,以身相許了,不是嗎?肯定,現在夜不能寐,不知道他是給打死了,還是又替自己找了個十九歲的女電話兵。」

陰險小人好像偷偷張望了一下,說出一條葉尼婭從未有過的想法:「沒關係,沒關係,趕緊跑去找他喲。」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再愛克雷莫夫。不過也用不著弄明白,因為她已經很幸福了。

她突然想,是克雷莫夫妨礙了她的幸福。他一直擋在諾維科夫和她中間,讓她活受罪。他繼續在斷送她的生活。為什麼她該沒完沒了地遭受痛苦,為什麼她該受到良心譴責?怎麼辦?不再愛!他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為什麼他一個勁兒地纏著她?她有權成為幸福的人,她有權愛她所愛的人。為什麼她總覺得克雷莫夫是個弱者,那麼軟弱,那麼孤立無援,張皇失措,那麼孤單呢?可是,他並不那麼軟弱!他也並不那麼善良!

她對克雷莫夫充滿憤恨。不,不,她決不會為他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他殘酷、狹隘、狂熱。她永遠不能容忍他對人們的痛苦的漠不關心。她和她父母跟這一切是多麼格格不入……當俄羅斯和烏克蘭農村成千上萬婦女兒童在可怕的饑荒中倒下時,他說:「人們並不憐憫富農分子。」他在亞戈達和葉若夫時代說:「人們並不關押無辜者。」當母親講1918年在卡梅申,駁船上裝滿了拖兒帶女的商人和房主,全被淹死在伏爾加河裡,他們中就有瑪魯夏的中學同學和夥伴米納耶夫一家、戈爾布諾夫一家、卡薩特金一家和薩波日尼科夫一家時,克雷莫夫惱怒地說:「那您說,對那些極端仇視我們革命的傢伙該怎麼辦,給他們吃油煎包子?」為什麼她沒有幸福的權利?為什麼她該憐憫一個從不憐憫弱者的人,為他受罪?

但內心深處,她一面怨恨暴怒,一面卻知道,這並不是實情,克雷莫夫不是個殘酷無情的人。

她脫下在古比雪夫市場上換來的厚裙,穿上自己在斯大林格勒那場大火中唯一得以保存下來的夏裝。一天傍晚,她就是穿著這身連衣裙在斯大林格勒堤岸街的霍利祖諾夫 紀念碑前與諾維科夫待在一起的。

在珍妮·亨里霍夫娜被驅逐出境前不久,她曾問過亨里霍夫娜,她是否戀愛過。

珍妮·亨里霍夫娜發窘地說:「是的,曾愛過一個有金黃鬈髮、淺藍眼睛的男孩子。他身穿一件帶白領子的天鵝絨上衣。我那時才十一歲,同他並不相識。」

如今,這個有著金黃頭髮、穿天鵝絨上衣的男孩在哪兒?珍妮·亨里霍夫娜在哪兒?

葉尼婭坐到床上,看了看錶,通常沙爾戈羅茨基這時候就會上她這兒來。唉,她今天不想高談闊論。

她迅速穿上大衣,包上頭巾,可這毫無意義,軍用列車早開走了。

車站建築物牆邊,一大群坐在口袋和包袱上的人騷動起來。葉尼婭慢慢地在車站僻巷裡徘徊,一位婦女向她要班車麵包券,另一位婦女跟她討乘車證……有些人睡眼惺忪,疑心重重地望著她。一列貨車正沉重地通過第一道軌,車站的牆壁顫動起來,窗戶玻璃震得哐哐直響。她的心好像也在顫抖。裝載坦克的敞車正從車站的圍牆旁緩慢駛過。

幸福感突然襲上她的心頭。坦克還在緩慢地行進,行進,頭戴鋼盔、胸掛衝鋒槍的紅軍戰士一個個泥塑木雕般端坐在坦克上面。

她向家裡走去,像小男孩那樣揮動著雙臂,大衣敞著,看得見自己的那身夏裝。夕陽突然照亮街道,布滿塵土、寒冷、等待著冬天、怒氣沖沖、破舊不堪的城市一下子顯得莊嚴、美好、明亮。她走進樓房,白天在過道上見到過的諾維科夫的單元長加林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討好地笑著說:

「有您的信。」

「是啊,一切都在朝幸福的方面發展。」葉尼婭邊想,邊拆開信封,信是母親從喀山寄來的。

剛讀了頭幾行,她輕聲尖叫了一聲,六神無主地呼喚道:

「托利亞,托利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