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4

諾維科夫往車站走去。

葉尼婭,她那惘然細語,她那雙光腳,分別時她那親昵的絮語和淚水,她對他的支配力,她的貧苦和純潔,她秀髮的清香,她那令人愛憐的嬌羞,她身體的溫馨,以及他因意識到自己工人兼士兵的質樸而引起的窘怯和為自己擁有工人兼士兵的質樸所感到的自豪。

諾維科夫走在鐵路線上。一個士兵在旅途中最怕的是誤車,此刻別是軍用列車已經開走的想法如一根利針扎著他,使他渾身燥熱不安。

老遠他就見到了月台,見到了稜角分明的坦克和在帆布罩里高高隆起的坦克的金屬部位,見到了頭戴黑色鋼盔的哨兵和司令部那節小窗上蒙著白色窗帘的車廂。

他經過擺出一副雄赳赳樣子的哨兵身旁,走進車廂。

因為諾維科夫沒有帶他一起上古比雪夫而生氣的副官韋爾什科夫,把統帥部的一封密碼電報默默放在小桌上,電報命令他們往薩拉托夫開進,然後沿阿斯特拉罕支線……

涅烏多布諾夫將軍走進包廂,眼睛不是盯著諾維科夫的臉,而是盯著他手中的那封電報,說:

「行進路線確定啦?」

「是的,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諾維科夫說,「確定的不是行進路線,而是命運,斯大林格勒的命運。」接著又補充:「留金中將向您問好。」

「哦!」涅烏多布諾夫說。他的反應使人弄不明白,他這聲淡漠的「哦」是對什麼而發的,是對將軍的問候,還是對斯大林格勒的命運?

他是個怪人,最使諾維科夫感到吃驚的是,無論路上發生了什麼情況——是因為同迎面開來的列車錯車而停車,或是某個車廂的軸箱出現了故障,也可能是沒有得到列車調度員的發車信號——涅烏多布諾夫便活躍起來,說:

「名字,記下名字,這是個蓄意破壞分子,得讓這個壞蛋去坐牢。」

諾維科夫在內心深處對那些被稱作人民的敵人、富農的幫凶和富農分子的人,採取漠然視之、並不仇視的態度。他從未有過要把誰投進監牢、送上法庭和想在會議上揭發誰的願望。但是這種和善的漠然,他認為,是由於自己的政治覺悟不高造成的。

可是,在諾維科夫看來,涅烏多布諾夫看一個人,首先是立刻表現出高度警惕性,疑心重重地想:「哎,親愛的同志,你別是敵人吧?」前天他還向諾維科夫和格特馬諾夫講起過一些反革命建築師,說他們企圖把莫斯科的主要街道變為供敵人空軍用的降落場。

「依我看,這是胡扯,」諾維科夫說,「毫無軍事常識。」

此刻,涅烏多布諾夫又同諾維科夫聊起自己最喜歡的第二個話題——家庭生活。他摸了摸車廂的暖氣管,開始講他們在戰爭爆發前不久在別墅里安裝的暖氣裝置。

這個話題忽然使諾維科夫覺得重要且有意思,他請涅烏多布諾夫畫了一張別墅暖氣裝置的草圖,把它折好,放進自己軍衣的里口袋。

「太有用了。」他說。

少頃,格特馬諾夫也來到包廂,笑眯眯地大聲同諾維科夫打招呼:

「我們又跟軍長在一起了,我們正想替自己再找個新長官呢。我們還以為,斯堅卡·拉辛 扔下自己的義勇兵團不管了呢。」

他眯縫起眼睛,友善地朝諾維科夫瞥了一眼,而諾維科夫則對政委的玩笑報以一笑,可內心卻產生一種已經習以為常的緊張心情。

在格特馬諾夫的玩笑里,常有一個奇怪的特點,似乎他對諾維科夫的情況了如指掌,並且常常在自己的玩笑里暗示這一點。如今他重複的正是葉尼婭在分別時說過的話,不過這當然是極偶然的巧合。

格特馬諾夫看了下表說:

「喂,老爺,該輪到我上市裡轉轉了,不反對吧?」

「請吧,沒有您在,我們在這裡倒也不覺得寂寞。」諾維科夫說。

「那是,」格特馬諾夫說,「您,軍長同志,在古比雪夫總的說來是不會寂寞的。」

這個玩笑里可就沒有什麼偶然性了。

站在包廂門口,格特馬諾夫問:

「彼得·帕夫洛維奇,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的身體好嗎?」

格特馬諾夫神情嚴肅,眼睛裡毫無笑意。

「謝謝,很好,她有許多工作。」

諾維科夫說完,想轉移話題,便問涅烏多布諾夫:

「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您怎麼不上古比雪夫轉轉?」

「那裡我什麼沒見過?」涅烏多布諾夫回答說。

他們並排坐下,諾維科夫一邊聽涅烏多布諾夫說話,一邊瀏覽文件,看完就擱在一旁,嘴裡時不時地說:

「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請接著說……」

諾維科夫這輩子都在向領導彙報,而領導在聽彙報時也總是瀏覽文件,同時漫不經心地說:

「是這樣,是這樣,請接著說……」

這經常使諾維科夫感到受了侮辱,並且覺得,自己永遠不會這麼干。

「是這麼回事,」諾維科夫說,「我們應當預先為維修隊申請維修工程師,會修輪式坦克的我們有的是,可是修履帶式坦克的幾乎沒有。」

「我已經寫好申請了,我想,最好直接向上將提出申請,反正總得到他那兒審批。」

「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諾維科夫說。

他簽署了申請書,並且說:

「得檢查一下各旅的防空裝備,到薩拉托夫之後就可能有空襲了。」

「我已經向司令部下達了命令。」

「這不合適,得由列車長們個人負責,讓他們在十六點以前報告。親自抓。」

涅烏多布諾夫說:

「薩佐諾夫任旅參謀長的任命已經獲准。」

「真快,像發電報。」諾維科夫說。

這次涅烏多布諾夫沒有往一旁看,當他察覺到諾維科夫的懊喪和尷尬時,臉上露出了笑容。

諾維科夫一般沒有勇氣堅決保護那些據他看來特別適合擔任指揮員職務的人。當事情剛一涉及某些指揮員的政治可靠性時,他就變得垂頭喪氣,他們的業務素質突然間好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可這回他卻大為惱火,今天他不想再順從。他盯著涅烏多布諾夫說:

「這是我的錯,我因為一些檔案材料而犧牲了軍人的才能。我們在前線會把它糾正過來的,那裡可不是憑履歷表打仗的。萬一出什麼事,我第一天就他媽的撤了他!」

涅烏多布諾夫聳聳肩說:

「我個人並不反對這個卡爾梅克人巴桑戈夫,但是需要受到器重的應該是俄羅斯人。民族友誼是一項神聖的事業,可是您知道少數民族中,面貌不清、懷有敵對情緒的不堅定分子占很大比重。」

「1937年就該這麼考慮。」諾維科夫說,「我曾經有個熟人,叫米季卡·葉夫謝耶夫,他經常嚷嚷:『我是俄羅斯人,這是首要的。』瞧,他這個俄羅斯人,照樣坐牢。」

「凡事各有其時嘛。」涅烏多布諾夫說,「被關押的都是些壞蛋、敵人。我們不會無緣無故把人關起來的。我們曾經同德國人締結了布列斯特和約,這裡有個布爾什維主義嘛,而現在斯大林同志號召徹底消滅入侵我們蘇維埃祖國的所有德國侵略者,這裡也有個布爾什維主義。」

接著,他又用教訓人的口吻補充說:

「目前,布爾什維克首先是俄羅斯愛國者。」

諾維科夫被激怒了:他,諾維科夫是在戰爭的艱難歲月里飽經痛苦才換來自己的俄羅斯情感的,可涅烏多布諾夫似乎是從某個諾維科夫不能經常出入的辦公室那裡借來的。

他同涅烏多布諾夫交談著,心裡很惱火,思考著許多問題,感到激動不安。他的臉頰通紅,如久經風吹日晒,可心臟卻充滿雜音,狂跳不已,無法平息。

好像有一群人在他的心臟里踏步,步調一致地用皮靴大聲敲打,發出有節奏的聲音:「葉尼婭,葉尼婭,葉尼婭。」

已經向諾維科夫表示過歉意的韋爾什科夫又朝包廂里探了下頭,婉轉地說:

「上校同志,請允許我報告,炊事員累啦,飯菜已經熱了兩個多小時了。」

「行,行,拿來吧,不過得快點。」

頓時,滿頭大汗的炊事員帶著委屈、痛苦而又欣慰的表情跑進包廂,端上盛有烏拉爾地區各色小菜的碟子。

「給我一瓶啤酒。」涅烏多布諾夫精神倦怠地說。

「是,少將同志。」炊事員欣慰地說。

諾維科夫感到,長時間的素食之後,用膳的強烈願望竟使他的眼眶裡湧起了淚水。「吃得慣啦,首長同志。」他記起不久前嘗過的冰冷的波斯丁香,思忖著。

諾維科夫和涅烏多布諾夫同時朝窗口望去,一個喝醉酒的坦克手在一名身背步槍的民警攙扶下,刺耳地尖叫著,跌跌撞撞沿鐵道走著。他想掙脫開身揍民警,但民警死命抓住他的肩膀不放。酩酊大醉的坦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