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

這是幢兩層樓的老式建築,房子結實,牆壁很厚,氣候不受季節變化,夏天保留著涼爽的潮氣,秋季寒冷時又不捨棄又悶又濁的暖氣。

他按了下門鈴,一股熱氣從敞開的門裡朝他迎面撲來,在堆滿壓癟的紙筐和許多箱子的過道上,他見到了葉尼婭。他見到了她,既沒有見到她頭上扎著的白頭巾,也沒有見到她身上穿著的黑色連衣裙;既沒有見到她的眼睛和臉龐,也沒有見到她的手臂和肩膀……他彷彿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盲人的心靈見到了她。而她卻叫了一聲,身子往後退一下,那動作同突然受到驚嚇的人一模一樣。

他向她問好,她含含糊糊回了他一句什麼。

他走到她跟前,閉上眼睛,既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又觸到了她的溫馨,此刻真想立即死去。

原來,為了體味他從未領略過的幸福感,既不需要目光,也不需要思想和語言。

她問了他一句什麼,他邊回答,邊挽著她的胳膊,跟她一起走過昏暗的過道,猶如一個害怕獨自待在人群中的小男孩。

「過道真寬,」他想,「可以過輛坦克。」

他們走進房間,屋裡只有一扇窗,朝著鄰家那堵無縫的牆。

牆邊放著兩張床,一張床上有條鋪疊整齊的灰被和一隻揉皺了的扁平枕頭,另一張床的鉤花白床罩上放著一對拍蓬鬆的小枕頭。白色小床上方掛著些明信片,明信片里畫著幾個穿晚禮服過新年和復活節的美人,還有幾隻剛出殼的雛雞。

桌上堆滿捲成卷的繪圖紙,一塊麵包、半頭蔫了的蔥頭和一瓶素油放在桌子的角上。

「葉尼婭……」他說。

她的目光通常是嘲諷而專註的,而如今卻顯得異常古怪。她說:

「您餓了吧,您是路過?」

顯然,她是想打碎和毀掉已經出現並無法毀掉的新東西。他變成了另一個他,不再是從前的他,而是一個對許多人和陰森可怖的戰爭機器握有權力的人,可他那副模樣還是個愁眉苦臉且不幸的男孩子。由於這種不相稱,她顯得局促不安。她想對他表示寬容,甚至憐惜,不去想他如今的權勢。她的幸福就是自由。可自由已經離她而去,但她還是幸福的。

突然他說:

「怎麼啦,難道還不明白?」他重新不再去聽自己和她所說的話語。他的心靈中再次出現幸福感和同這種幸福感聯繫在一起的另一種感覺——哪怕現在就去死。她摟住他的脖子,她的一頭秀髮猶如一股溫暖的水流,觸拂著他的前額和面頰,就在這烏黑披髮的昏暗中,他瞧見了她那雙明眸。

她的絮語壓倒了炮火的隆隆聲和坦克的軋軋聲……

夜晚,他們喝開水,吃麵包,葉尼婭說:

「首長吃不慣黑麵包了吧。」

她從窗檯外取來盛有蕎麥米飯的小鍋,結上一層冰的大粒蕎麥變成了藍紫色,蕎麥上冒出一股寒氣。

「真像波斯丁香。」葉尼婭說。

諾維科夫嘗了嘗波斯丁香,心想:「真可怕!」

「首長吃不慣吧。」她又說。而他卻在想:「幸虧沒聽格特馬諾夫的話,沒帶吃的東西來。」他說:

「戰爭爆發時,我正在布列斯特郊外的一個航空團里服役。飛行員們都朝機場猛跑,我聽到一個波蘭婦女大叫:『誰?』一個波蘭小男孩回答說:『是俄國兵。』當時我強烈感到:我是俄羅斯人,是俄羅斯人……你知道嗎,我這輩子都明白,我不是土耳其人,這裡有顆心在怦怦直跳,它告訴我:我是俄羅斯人,是俄羅斯人。說實話,我們在戰前養成的是另一種精神……今天,正是現在,是我最美好的一天,我望著你,如同那時一樣,感受到的是俄羅斯的痛苦,俄羅斯的幸福……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

他問:「你怎麼啦?」

克雷莫夫頭髮蓬亂的腦袋在她眼前閃現。天哪,難道她同他永遠分手了嗎?正是在這幸福的時刻她卻感到,同他的永久離別是件無法忍受的事情。

驀地,她覺得,眼看她就要把今日的這一天,把今天吻她的這個人說的話同逝去的歲月連在一起,她將會突然明白自己生命的神秘歷程,將會看清無法看清的內心深處,正是這內心深處決定著她的命運。

「這間屋子,」葉尼婭說,「是個德國女人的,是她收留了我。這就是她那張白色軟床。我在生活中還沒見到過比她更不得罪人、更軟弱的人……奇怪的是,即使是在同德國人打仗期間,我仍深信她是這個城市裡最善良的人。奇怪嗎,啊?」

「她快回來了嗎?」他問。

「不,戰爭把她給毀了,她已經被驅逐出境。」

「嘿,謝天謝地。」諾維科夫說。

她想告訴他,自己對被她拋棄的克雷莫夫的同情,他沒有誰可以寫信,沒有誰可以去看望,剩下的只是憂愁,毫無希望的憂愁和孤獨。

她還想講講利莫諾夫和沙爾戈羅茨基,談談同這兩個人有關的有趣但不易理解的新鮮事。她想告訴他,小時候亨里霍夫娜記下許多沙波什尼科夫家小姐妹們說過的可笑的話,記錄這些話的筆記本就放在桌上,可以看。她想告訴他登記戶口的那段經歷,講講民警局公民證登記科的那個科長。可是她還不信賴他,不好意思同他講這些。他需要她講這些嗎?

真奇怪,她彷彿重新體驗到了自己同克雷莫夫決裂時的心情。她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一切還將可以糾正,過去的還可以挽回。這使她平靜下來。而此刻,當感覺到這股把她捲走的力量時,她又產生了一種令人痛苦的擔憂。難道就永遠這樣了嗎,難道這已經無法彌補了嗎?可憐的克雷莫夫,為什麼他要經受那麼多的苦難?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說。

「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諾維科娃 。」他說。

她笑了起來,端詳著他的臉龐。

「你是外人,完全是個外人。說實在的,你是誰?」

「這我不知道。可你是諾維科娃,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

她變得嚴肅起來。她給他倒了杯開水後問:

「還要麵包嗎?」

突然又說:「倘若克雷莫夫出了什麼事,把他弄殘廢或是讓他蹲了監牢,我就回到他身邊去。記住我說過的話。」

「他怎麼會去坐牢呢?」他陰鬱地問。

「怎麼,這種事情還少嗎?他是共產國際的老成員,是托洛茨基的熟人,托洛茨基讀過他的一篇文章後說:『文章寫得像大理石那樣富有光彩!』」

「你回去試試,他會把你轟走的。」

「你放心,這是我的事。」

他對她說,戰後她將是一幢大房子的女主人,房子很漂亮,帶一座花園。

難道永遠就這樣了,一輩子都這樣了?

她不知為什麼想讓諾維科夫知道,克雷莫夫很聰明,很有才華,她眷戀著他。是呀,那有什麼可介意的,她愛他。她不想讓諾維科夫因為她仍愛著克雷莫夫而吃醋,可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了引起他的醋意,她什麼都做了。但她把克雷莫夫對她一個人說過的話,全告訴了諾維科夫,就告訴了他一個人。當時克雷莫夫曾告訴她托洛茨基說的話:「如果當年了解這一事件真相的還有別人,克雷莫夫1937年就未必能幸免於難。」對諾維科夫的感情要求她高度信任他,於是她把一個受過她委屈的人的命運託付給了他。

她的頭腦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她想到昨天、今天和明天,她發獃,喜悅,慚愧,不安,愁苦,害怕。母親、姐姐、外甥、薇拉等幾十個人都同她生活中發生的變化緊緊相連。諾維科夫若是能同利莫諾夫聊聊,聽他談談詩歌和繪畫該多好。儘管他並不熟悉夏加爾 和馬蒂斯 ,但他也不會感到不好意思的……他是個強者,強者,強者。她聽命於他。戰爭將結束。難道,難道她永遠也見不到克雷莫夫了嗎?天哪,天哪,她是怎麼搞的?現在不該想這些。誰知道往後會發生什麼,一切將如何收場。

「我現在才明白,我對你一點兒也不了解。你是個外人,我這不是開玩笑。房子、花園……為什麼總是這些?你當真?」

「要是你願意,我戰後就複員,到東西伯利亞的某個建築工地去當個工長。我們就住在帶家眷的板棚里。」

這番話是真的,他沒有開玩笑。

「一定得住帶家眷的板棚嗎?」

「一定得住。」

「你瘋啦?這是為什麼?」

不由心想:「克雷莫夫!」

「什麼為什麼?」他驚慌不安地問。

而他既不考慮未來,也不考慮過去。他是幸福的。他甚至不為想到再過幾分鐘就該分別而慌神。他與她並肩而坐,望著她——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諾維科娃,他是幸福的。他並不需要她多麼聰明、漂亮、年輕。他實實在在愛著她。起初,他沒有敢想讓她做自己的妻子,後來卻一直嚮往這件事。即使今天,他依舊如往常那樣溫順羞怯地捕捉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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