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70

第二天,切爾涅佐夫同自己為數不多的蘇聯熟人之一,在管轄區當衛生員的紅軍戰士帕夫柳科夫交談起來。

帕夫柳科夫開始向切爾涅佐夫訴苦,說他很快將被趕出管轄區,去挖基坑。

「這是全體黨員的安排。」他說,「他們不能容忍我佔了個好位置,得把誰安插進去。他們在清潔隊、廚房、洗衣房到處安排自己的人,大爺,您記得和平時期怎麼樣,區委是自己的人,工會基層委員會是自己的人,對嗎?而在這裡他們同樣有家黑店,廚房裡有自己人,多給自己人一份菜。一個老布爾什維克被他們架空,彷彿住進了療養院。而您就像條狗,等著完蛋,他們誰也不朝您這邊瞧上一眼。難道這公平嗎?依然是一輩子為蘇維埃政權當牛做馬。」

切爾涅佐夫有些發窘,他告訴帕夫柳科夫,他已經二十年沒在俄羅斯生活。他發現,「僑民」和「流亡者」這些詞使蘇聯人立刻疏遠了他。但帕夫柳科夫聽過切爾涅佐夫所說的話之後,並沒有什麼戒心。

他們坐在一大堆木板上。在切爾涅佐夫看來是真正的人民的兒子的大鼻子、寬腦門的帕夫柳科夫,望著在混凝土塔樓里走動的哨兵,說:

「我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參加志願軍 ,或是裝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

「就是說,為了活命?」切爾涅佐夫問。

「我根本不是富農,」帕夫柳科夫說,「也沒有當過苦役犯,可對共產黨員們就是有氣。沒有行動自由,這也不行,那也不能,這個人你不能交往,這個女人你不能娶,這件工作你不能幹。人變得像只鸚鵡。我從小想自己開個商店,裡面什麼都能買到。商店裡再有個小吃部,買完東西,你需要點什麼,那就請吧。想喝有酒,想吃有熱的,還有啤酒。你知道我要如何服務嗎?價廉物美!我要在餐廳供應鄉下菜。請吧!烤土豆!腌豬油拌大蒜!酸白菜!你知道我要給大家供應什麼下酒菜嗎?帶髓的骨頭!在鍋里煮得滾開,來吧,喝上二兩,給你加塊骨頭,黑麵包,當然還有鹽。全是一色的皮圈椅,免得招虱子。你坐著,歇著,有人給你服務。我要是一提這件事,準保馬上就得把我送到西伯利亞。可我心想,這種事對人民有什麼特別危害?我定的價格比國營的低一半。」

帕夫柳科夫瞟一眼切爾涅佐夫:

「我們牢房裡,有四十個小夥子報名參加了志願軍。」

「因為什麼?」

「為了一份湯,一件軍大衣,免得幹活累斷了腰。」

「還有什麼原因?」

「有的是思想原因。」

「什麼思想?」

「各種各樣。有些是因為集中營里被害的難友,有的是因為厭惡農村的貧困,共產主義讓他們無法忍受。」

切爾涅佐夫說:

「這是可恥行為!」

蘇聯人好奇地瞥一眼僑民,僑民也發現了這既帶嘲笑又含困惑意味的好奇。

「這不光彩,不高尚,不好,」切爾涅佐夫說,「不是算賬的時候,也不是這麼個算賬法。在自己面前,在自己的土地面前都不好。」

他從木板上站起身,用手撣一下屁股。

「不必懷疑我對布爾什維克有什麼好感。真的,不是時候,不是算賬的時候。您可別上弗拉索夫那邊去。」他突然絆了一下,補充道:「聽著,同志,別去。」

因為說出了原先青年時代說過的「同志」這個詞,他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激動,而且也沒加掩飾,他喃喃地說:

「天哪,天哪,我是否可以……」

列車駛離了月台。由於塵土、丁香和春天城市污水池的氣味,由於機車的煙霧和車站附近飯店的廚房冒出的油煙,天空變得霧氣騰騰。

信號燈越離越遠,漸漸隱沒,後來好像在別的綠燈紅燈中靜止不動了。一個大學生在月台上站了一會兒,穿過邊門。一個女人同他告別,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的前額和頭髮,也與他一樣顯得惘然,同時又充滿突如其來的情感力量……他登上車,幸福充溢著全身,令頭腦發暈,彷彿這是使他的一生充滿幸福的開端……

在他告別俄羅斯,沿鐵路前往斯拉武塔的路上,他記起了這個夜晚。當他做完手術躺在巴黎的一家醫院裡,摘除了一隻患青光眼的眼球之後,當他走進他供職的銀行那半昏暗的涼爽的大門之後,他記起了這個夜晚。

同他一樣從俄國跑到巴黎的詩人霍達謝維奇對此曾寫道:

行蹤無定的人走著,拄根手杖——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你。

帶紅色軲轆的四輪馬車跑著——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你。

夜晚過道上點上了燈——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你。

不管發生了什麼,在陸地,在海洋

或是在天空——我都將想起你……

他想重新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身邊,問:

「您不了解娜塔莎·扎東斯卡婭的情況嗎,她是否還活著?難道這幾十年您一直同她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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