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8

達倫斯基離開方面軍司令部到位於最左翼的集團軍長期出差。去這個集團軍出差在司令部參謀人員中被視為最不愉快的事情。他們擔心缺水,沒有住所,供應不好,距離太長且路況糟糕。指揮部沒有有關孤零零駐紮在裏海海岸和卡爾梅克草原之間沙漠里的各部隊情況的確切情報,於是領導派遣達倫斯基到該地區,讓他去完成任務。

在草原上行駛了幾百公里後,達倫斯基感到難以忍受的寂寞完全把他給制服了。在這裡誰也不會去思忖進攻,被德國人趕到天邊的這些部隊好像陷入了絕境……

不久前司令部那日以繼夜毫不鬆懈的緊張狀態,有關進攻臨近的猜測,預備隊的運動,雪片似的明碼和密碼電報,方面軍通信樞紐部晝夜不停的工作,汽車和坦克縱隊由北往南行進的轟鳴聲,難道都是在夢中?

聽取炮兵和諸兵種合成指揮員們沮喪的談話,收集和核對有關技術裝備狀況的資料,檢查炮兵營連,看到紅軍戰士和指揮員們陰沉的臉龐,看到人們在草原的塵土中緩慢懶散地行進,達倫斯基逐漸聽命於這些地方的單調和寂寞。他想,瞧,俄羅斯已經退到駱駝的草原邊上,退到布滿新月形沙丘的沙漠邊上,它軟弱無力地躺倒在這片不祥的大地上,已經無法讓它重新站立起來。

達倫斯基乘車來到集團軍司令部,直接去找最高領導。

一間半昏暗的寬敞的屋子裡,一個臉蛋胖胖、開始謝頂的年輕人,穿著一件沒有軍階標誌的軍便服,正在同兩個穿軍裝的女人玩牌。年輕人和兩個戴中尉方形領章的婦女見到中校進來卻沒有停止玩牌,只是生氣地打量了他一下,繼續激烈地叫喊道:

「你不想要王牌?傑克也不想要?」

達倫斯基等他們分完牌,問道:

「集團軍司令員是在這裡嗎?」

一個年輕女人回答說:

「他上右翼了,傍晚才能回來。」她用現役軍人老練的目光打量一下達倫斯基,「您大概從方面軍司令部來,中校同志?」

「不錯。」達倫斯基回答說,勉強可以察覺地擠了擠眼睛,「那麼,請原諒,我能見見軍委會 委員嗎?」

「他同司令員一起離開的,晚上才能回來。」第二個女人回答說,「您不是從炮兵司令部來?」

「不錯。」達倫斯基回答說。

第一個回答司令員情況的女人使達倫斯基尤為感興趣,雖說她比那個回答軍委會委員情況的女人年歲大些。有時,這樣的女人反而顯得漂亮。有時,當她們偶爾扭過頭時,突然又會變得容顏衰老,令人乏味。目前這個有著挺直美麗的鼻子、藍色的並不和善的眼睛(這雙眼睛說明她十分了解別人和自己的實際價值)的女人就屬於這種類型。

她的臉龐顯得十分年輕,你不會說她超過二十五歲。可等她稍稍蹙眉沉思時,她嘴角上的皺紋和下巴下松垂的皮膚就變得十分明顯。這時你將說她不會小於四十五歲。不過,她穿著按尺寸縫製的鉻鞣革皮靴的雙腿,確實是很好看的。

所有這些人早就長久議論過的情況,在達倫斯基老練的眼睛裡立刻顯得清晰起來。

第二個女人還很年輕,但身軀高大、發胖,身體的各個部位都顯得不那麼漂亮,無論是稍稍稀疏的頭髮、高高的顴骨,還是顏色不分明的眼睛。但她年輕,有女人味,這種特有的風韻,即使一個瞎子站在她的身邊,似乎也不能不感受到她那女性的魅力。

這一點,達倫斯基在一瞬間便發現了。

此外,就在這轉瞬間他以某種方式,立刻就估量出回答有關司令員情況的第一個女人和回答有關軍委會委員情況的第二個女人各自的優點,並且作出了那種男人在見到女人時幾乎時常作出的沒有實際後果的選擇。達倫斯基為各種想法所困擾,如果找到司令員,他是否會提供所需的材料;他將在何處用膳,安排在什麼地方過夜;到最右翼的師里去的道路是否遙遠和艱難。因此,他只來得及無意中順便同時又不那麼順便地思忖:「就是這個女人!」

結果,他沒有馬上去找集團軍參謀長獲取所需的材料,而是留下玩起「傻瓜」來。

玩牌的時候(他同藍眼睛女人是對家),他搞清了許多情況。他的對家叫阿拉·謝爾蓋耶夫娜。第二個年輕些的女人在司令部醫療所工作。胖臉小夥子沒有軍銜,叫沃洛佳,看來同指揮部的某個人有親戚關係,在軍事委員會的食堂里當炊事員。

達倫斯基立刻覺察到阿拉·謝爾蓋耶夫娜的權勢,這從來到屋子裡的人對她的態度上可以明顯看出。顯然,集團軍司令員是她的合法丈夫,但正如達倫斯基一開始就發現的,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

他搞不明白的是,沃洛佳為何對她那麼親熱。但後來達倫斯基恍然大悟,猜到沃洛佳一定是司令員前妻的弟弟。當然,還有一點不十分清楚的是,司令員的前妻是否還活著,司令員是否同他辦理過離婚手續。

年輕女人克拉夫季婭同軍委委員顯然不是合法婚姻。阿拉·謝爾蓋耶夫娜對她的態度中,隱隱透著一絲傲慢和寬容,好像在說:「當然,我同你一起玩『傻瓜』,互相以『你』相稱,但這是出於我同你一起參加的這場戰爭利益的需要。」

但克拉夫季婭在阿拉·謝爾蓋耶夫娜面前也表現出某種優越感,達倫斯基覺得這大概是這樣:儘管我沒有舉行過結婚儀式,而只是個戰時女伴,但我忠於自己的軍委委員,可你雖說是合法妻子,但是你的那些事情我們是一清二楚的。你試試,只要你說出「戰地情婦」這個字眼……

沃洛佳並不掩飾,他是多麼強烈地喜歡克拉夫季婭。他對她的態度大致是這樣表現出來的:我的愛情是毫無指望的,我,一個炊事員,哪能同軍委委員爭什麼高低啊……但儘管我是名炊事員,我卻擁有純潔的愛情,我愛著你,你自己可以感受得到,我只要能看上你一眼。其實,軍委委員為什麼愛你,我都無所謂。

達倫斯基玩「傻瓜」並不高明,阿拉·謝爾蓋耶夫娜處處關照他。身材瘦削的中校很合阿拉·謝爾蓋耶夫娜的心意:他愛說「謝謝您」。當他們的手發牌時碰了一下,他就懶洋洋地說聲「看在上帝面子上,請原諒」。如果沃洛佳用手指擦鼻子,接著再用手帕擦手指,他會憂鬱地望一眼沃洛佳,對別人的俏皮話他常報以禮貌的微笑,並且自己也說出一些得體的俏皮話。

聽到達倫斯基說的玩笑話,她說:

「妙極了,我都未能立刻明白。全給這草原生活弄糊塗了。」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不大,似乎想讓他明白,確切地說,是讓他感受到,他們之間是可以進行只有他倆方能參加的交談的,是可以進行令內心激動的交談的,是可以進行那種男人和女人間特殊的、無比重要的交談的。

達倫斯基繼續出錯牌,她不斷糾正他,而此時他們之間出現了另一種遊戲,這種遊戲達倫斯基已經不會出錯,對這種遊戲他太內行了。雖說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說,除了「您別留小黑桃」,「墊牌,您墊牌,別怕,別捨不得王牌……」她已經了解並看清他身上所有招人喜歡的東西:隨和、剛強、鎮靜、果斷和靦腆……這一切阿拉·謝爾蓋耶夫娜都感覺到了,因為她已經在達倫斯基身上觀察到了這些特徵,因為他善於把這些特徵展示給她看。她也善於向他表達,她理解他的目光,知道他的目光正注視著她的微笑,她手的動作和聳肩,她考究的華達呢制服里那對隆起的乳房,她的大腿和她那修過的指甲。他覺得,她的聲音拖長得略微有點過分和做作,她的微笑也比通常的微笑持續時間長,這是為了讓他能夠聽清她嗓音的甜美,看清牙齒的潔白和面頰上的酒窩……

達倫斯基為突然產生的情感興奮和激動。他從不習慣於這種情感體驗,每次都彷彿覺得它初次降臨到他的頭上。他同婦女打交道的豐富經驗並沒有成為習慣,經驗歸經驗,幸福的激情歸激情,各不相干。真正而不是虛假地追求女性的男人,正表現在這方面。

結果這天晚上他留在了集團軍指揮所。

翌日上午,他來到參謀長那裡,這位沉默寡言的上校並沒有向他提出有關斯大林格勒、有關前線新聞和斯大林格勒西北部形勢的問題。交談後,達倫斯基明白,司令部的這位上校很少能滿足他對視察性的求知慾,於是請他在自己的命令上籤上字,便去了部隊。

他坐在汽車上,感到手腳放鬆,頭腦空虛,沒有完整的想法,沒有願望,極度的充實和極度的空虛融為一體……周圍的一切,天空、針茅和草原的山丘,昨天還那麼令他喜愛,如今彷彿都變得乏味和無聊。他不想同司機說笑。對親人們的想念,甚至對他熱愛和敬重的母親的想念也顯得煩悶和平淡……關於在沙漠、在俄羅斯邊緣地區作戰的想法也使他無精打采,激動不起來。

達倫斯基不時地啐唾沫、搖頭,奇怪而笨拙地嘟噥:「嘿,這個娘兒們……」

此刻,他的頭腦里產生了懺悔的想法,覺得這樣的風流韻事並不會有好結果。他記得曾經不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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