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7

當一個人頭一次見到卡爾梅克那遍布茅草的草原時,當一個人坐在車上心中充滿憂慮和關切,而兩眼卻漫不經心地注視著一座座不高的小山崗從地平線後面慢慢湧現又慢慢隱沒的小山崗,注視著小山崗升起又消失時,他一定會覺得它是貧瘠而又令人厭煩的……達倫斯基彷彿覺得被風侵蝕成一個模樣的光溜溜的小山崗總是在他的面前緩慢地移動再移動,同樣的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總是在汽車的橡膠輪胎下伸展再伸展,消失再消失。甚至草原上的騎手彷彿也都是一副模樣,都是孤單的,雖說他們有的是未留鬍子的年輕人,有的是白鬍子老頭,有的騎黃驃馬,有的騎烏騅……

汽車穿過村落和牧業隊,駛過帶小窗戶的小屋,窗戶上密密麻麻爬滿老鸛草,有如長在玻璃魚缸里。那樣子好像如果打碎窗玻璃,新鮮空氣便會流失到四周的沙漠里,綠草便會枯萎死亡。汽車駛過抹上泥土的圓形氈帳,賓士在晦暗的針茅和多刺的駱駝荊棘叢中,賓士在鹽漬斑斑的鹽沼地里,又馳過小蹄子揚起塵土的綿羊和被風吹得直晃動的無煙的篝火旁……

在靠灌滿城市煙氣的輪胎行駛的旅行者眼裡,這裡的一切都融合在一片貧窮灰色的單調之中,一切都變得索然寡味,千篇一律……刺蓬,薊,針茅,艾蒿……丘陵沿著被漫長歲月的輪子碾平的平原綿延。這片卡爾梅克東南部的草原具有令人驚異的特性,它不斷變為多沙的沙漠,從埃利斯塔往東向亞什庫爾擴展,直至伏爾加河河口和裏海海岸……在這片草原上,大地和天空互相注視了那麼久,使得它們變得猶如一對長久生活在一起的夫婦。已經無法分清是落滿塵土的鉛灰色的針茅生長在寂寞草原那淡淡的碧空中呢,還是草原呈現一片碧藍,天空和大地在剛揚起的塵埃中渾然一體,無法區分。當你眺望達茨湖和巴爾曼察克湖那濃重的湖水,以為是鹽溢出了地面,而當你望著鹽鹼地,又覺得這不是地面,而是一泓湖水……

十一月和十二月無雪的日子裡,卡爾梅克草原的道路也令人咋舌,同樣是那枯萎的灰綠色的植物,同樣是道路上空那滾滾的飛塵。你無法搞明白,這草原究竟是給太陽烤焦的、晒乾的,還是被嚴寒折磨得憔悴不堪的。

也許正因為如此,這裡才經常出現海市蜃樓,天空和大地、湖水和鹽鹼地之間的界限才顯得模糊。這一世界在口渴難熬的人的大腦和思維的推搡下,突然開始再結晶,酷熱的天空變為淺藍色的美麗寶石,靜靜的湖水拍濺著貧瘠的土地,長滿棕櫚樹的座座花園綿延至地平線,令人生畏的可怕陽光同團團塵土摻雜在一起,化為教堂和宮殿金光閃閃的圓頂……人在精疲力竭的瞬間,從大地和天空中創造出自己所希冀的世界。

汽車一直沿公路,沿單調乏味的草原,賓士著,賓士著。

於是,這一草原世界突然煥然一新,完全以另一個樣子,展現在人的面前……

卡爾梅克草原——大自然古老而卓越的傑作!這裡沒有任何一種特別花哨的情調,這裡的地貌沒有任何一種明顯突兀的特徵,這裡那灰色和淺藍色帶有一絲哀愁的色調,可以與俄羅斯森林秋季那色彩斑斕的氣勢一鬥勝負,這裡丘陵那柔和的稍有起伏的線條比高加索的山嶺更能深深打動人的心靈,這裡注滿綠瑩瑩平靜古老湖水的小湖彷彿比大海大洋更能反映水的本質……一切都在眼前閃過,只有那在夜晚煙霧中顯得黑壓壓的、巨大而沉重的太陽,只有那充滿艾蒿苦味的晚風無法令人忘懷。然後,草原不是在貧瘠中,而是在富庶中挺立……

瞧,到了春天,草原年輕而又美麗,它是鬱金香的海洋,海洋里沒有海浪的喧鬧,而是色彩的波濤。可惡的駱駝荊棘披上了綠裝,它那幼嫩的尖刺還嬌弱柔軟,未來得及骨化……

在那草原夏日的夜晚,你可以見到一幢銀河摩天大樓聳立在蒼穹之中,淺藍色白色的碩大星座是它的底座,宇宙穹頂下是它那煙霧籠罩的星雲和球形星團那精緻的圓頂……

草原上還有一個尤為出色的特性。這一特性亘古不變地存在於草原之中,無論在冬夏的黎明,還是在陰雨連綿的黑夜和光線明亮的夜晚。草原總是首先向人傾訴著自由,草原令那些失去自由的人記起了自由。

達倫斯基走下汽車,注視著一個在山岡上策馬馳騁的騎手。他身穿長袍,腰索絛帶,騎在一匹毛茸茸的駿馬上,從山岡上打量著草原。他是位老者,臉龐呆板而嚴酷。

達倫斯基叫喊了一聲,走到老人跟前,遞上煙盒。老人迅速在馬鞍上轉過整個身子,在他身上既有青年人的敏捷,也有老年人思維的遲緩。他打量一下那雙遞上煙盒的手,接著又打量一下達倫斯基的臉和他掛在腰間的手槍,再打量一下他那標誌中校軍銜的三道橫杠和他那雙式樣漂亮的皮靴。然後他伸出褐色的細手指,那手指是那麼的短細,完全可以把它們叫作腳趾。他用手指抓起一支煙,把它在空中轉動了幾下。

卡爾梅克老人那高顴骨、呆板嚴酷的臉龐整個變了樣兒,皺紋中露出一雙善良聰穎的眼睛。老人這雙栗色眼睛的目光,同時是審視而又表示信任的,看來它蘊含著某種非常好的深意。達倫斯基無緣無故變得高興起來。剛才達倫斯基靠近時,還不樂意地側轉那對豎起耳朵的老人的坐騎,突然安靜下來,好奇地把一隻耳朵對著他,然後又把另一隻耳朵對著他,接著用自己滿嘴大牙的臉和漂亮的眼睛笑起來。

「謝謝。」老人用尖細的聲音說。

他把手掌搭在達倫斯基的肩上說:

「我有兩個兒子在騎兵師,老大犧牲了。」他用手在馬頭上方比畫了一下,「第二個兒子,」他用手指了指馬頭的下方,「是個機槍手,得了三枚勳章。」然後他問:「老人們都還好嗎?」

「母親還健在,父親去世了。」

「唉,真糟。」老頭搖搖頭。

達倫斯基心想,當老人聽說請他抽煙的俄羅斯中校的父親死了時,表示難過並不是出於禮貌,而是發自內心的。

然後老人突然發出一聲尖叫,不經心地揮動一下手臂,馬兒以無法形容的快捷和輕巧從小丘上猛衝而下。

騎馬的老人沿草原馳騁,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是在想自己的兒子,還是在想停在拋錨的汽車旁俄羅斯中校那死去的父親?

達倫斯基注視著疾馳而去的老人的背影,太陽穴跳動的不是血液,而只有一個詞:

「自由……自由……自由……」

對卡爾梅克老人的羨慕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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