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5

馬季亞羅夫平靜而從容不迫地說著,他並沒有替那些後來被當作人民的敵人和祖國的叛徒而槍斃的師長和軍長們辯護,也沒有替托洛茨基辯護。但在他對克里沃魯奇科和杜博沃伊 的稱讚中,在他十分尊敬和直呼其名地提到1937年被處決的指揮員和集團軍級政委的名字時,可以感受得到他並不相信圖哈切夫斯基元帥 、布柳赫爾元帥 、葉戈羅夫元帥 、莫斯科軍區司令員穆拉洛夫、二級集團軍司令員列萬多夫斯基、加馬爾尼克 、德邊科 和布勃諾夫 ,以及托洛茨基的第一副手斯克良斯基 和溫什里希特 是人民的敵人和祖國的叛徒。

馬季亞羅夫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平靜,似乎令人不可思議。要知道國家的強大力量創造了一個新的過去,它按自己的意願重新調動騎兵部隊,重新確定昔日事件的英雄,而把那些真正的英雄抹去。國家擁有足夠的威力重演那些已經成為歷史、永遠不可變更的事件,重刻重塑那些花崗石和青銅像,重寫過去的發言,重新安排文件資料和照片上要人們的位置。

這是一部真正的新的歷史。甚至從那個時代留下來的活著的人們,也以新的方式重新體驗自己已逝的生活,把自己由勇士變為懦夫,由革命者變為外國間諜。

聽了馬季亞羅夫的話,使人覺得更為強大的邏輯、更能稱之為真理的邏輯必然會出現。這樣的談話戰前是從未有過的。有一次他說:「唉,所有這些人今天倘若還活著,必將奮不顧身同法西斯主義戰鬥,不惜流血犧牲。他們卻平白無故給殺害了……」

喀山居民、化學工程師弗拉基米爾·羅曼諾維奇·阿爾捷列夫是索科洛夫的房東。阿爾捷列夫的妻子每天傍晚才下班回家。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前線。阿爾捷列夫本人是一家化工廠的車間主任。他穿著寒酸,沒有冬大衣和棉帽,為了保暖在棉衣外再罩上一件膠布披風。他頭上戴頂滿布油污的軟鴨舌帽,去上班時,把它緊緊扣在耳朵上。

他到索科洛夫家時,總是往凍得發紅髮麻的手指上呵氣,畏葸地朝坐在桌旁的人微笑。斯特拉姆覺得這哪裡是房東和大工廠的大車間主任,簡直是一個寄人籬下的窮鄰居。

那天晚上,他沒有刮臉,面頰凹陷,站在門旁聽馬季亞羅夫說話,顯然害怕地板上那塊木板咯吱作響。

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去廚房,經過他身旁,在他耳畔悄悄說了句什麼。他驚惶地搖著頭,想必不肯吃東西。

「昨天一個在這裡治病的上校對我說,方面軍黨委會因為他打了中尉一記耳光,而向他提出了起訴。國內戰爭時期可沒有這種事。」馬季亞羅夫說。

「您自己說過,邵爾斯 鞭打過革命軍事委員會委員。」斯特拉姆說。

「那是下級打上級,」馬季亞羅夫說,「是兩碼事。」

「在工廠里,我們廠長對所有工程技術人員都叫『你』,可你要是對他說『舒里耶夫同志』他就生氣,得叫他『列昂季·庫茲明』。前些天一個老化學工程師觸怒了他,舒里耶夫把老頭臭罵了一頓,並且大叫:『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否則看我不收拾你……讓你給我從廠里滾出去。』可老頭已經七十二歲了。」阿爾捷列夫說。

「那工會就不吭聲嗎?」索科洛夫問。

「工會算什麼,」馬季亞羅夫說,「工會就會號召作貢獻:戰前作戰爭準備,戰時一切為了前線,戰後工會則號召消除戰爭後果。誰會去關心一個老頭?」

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小聲問索科洛夫:

「也許,該喝茶了?」

「當然,當然,給我們來點茶。」索科洛夫說。

「真怪,她走路連點動靜都沒有。」斯特拉姆想,心不在焉地望著輕輕地滑進半開著的廚房門裡的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瘦削的肩膀。

「哎,親愛的同志們,」馬季亞羅夫突然說,「你們想像一下什麼是新聞自由?你們在戰後一個和平的早晨翻開報紙,代替興高采烈的社論,代替勞動人民致偉大的斯大林的信,代替關於鍊鋼工人突擊隊為慶祝最高蘇維埃選舉而進行熱忱勞動的消息,代替關於美利堅合眾國的勞動人民在沮喪、日益增長的失業率和極端貧困的境遇中迎接新年的消息,你們在報紙上將發現什麼?發現通報!你們想像得出這樣的報紙嗎?這是發布通報的報紙!

「你們讀到的是庫爾斯克州的歉收,關於布迪爾監獄生活制度的檢查報告,有關白海——波羅的海運河是否必要的爭論,你們讀到的是關於工人戈洛普佐夫反對發行新公債的消息。

「總而言之,你們能了解到國內所發生的一切:豐收和歉收,勞動熱忱和撬鎖盜竊,礦井投產和失事,莫洛托夫和馬林科夫的意見分歧。你們能讀到有關工廠廠長侮辱一個七十歲老化學工程師引起的罷工過程的報道,能讀到丘吉爾和布呂姆 的演說詞,而不是他們『曾經揚言』,能讀到有關下議院爭論的報道,能了解到昨天有多少人在莫斯科自殺身亡,有多少人因車禍晚上被送進了斯克利福索夫斯基醫院。你們能了解為什麼沒有蕎麥米,而不光是知道從塔什干用飛機給莫斯科運來了第一批草莓。你們能從報紙上,而不是從家庭女工(她的外甥女從農村來莫斯科買糧食時找過她)那裡了解到集體農莊一個勞動日能分到多少克糧食。是的,是的,只有這時,你們才完完全全是個蘇聯人。

「你們進書店買書,能讀到美國的、英國的、法國的哲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政治評論家們的著作,你們能自己辨別他們什麼地方不對,你們不用保育員就能自己上大街散步。這時,你們才是個蘇聯人。」

在馬季亞羅夫結束自己宏論這會兒,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端著茶具走了進來。

索科洛夫突然用拳頭敲著桌子說:

「夠了!我堅決懇求您別再發表類似的議論。」

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半張著嘴望著丈夫。她手中的茶具叮噹作響,顯然她的雙手在發抖。

「瞧,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剝奪了新聞自由!它只持續了一會兒。好在瑪麗婭·伊萬諾夫娜沒有聽到這場造反言論。」斯特拉姆說。

「我們的制度顯示了自己的力量。」索科洛夫氣沖沖地說,「資產階級民主已經垮台。」

「不錯,是顯示過自己的力量,」斯特拉姆說,「不過,1940年芬蘭過時的資產階級民主同我們的中央集權制發生了衝突,我們便陷入驚慌之中。我並非資產階級民主的崇拜者,可事實總是事實。這跟老化學工程師有什麼相干?」

斯特拉姆回頭看見正在聽他說話的瑪麗婭·伊萬諾夫娜那專註的目光。「問題不在於芬蘭,而在於芬蘭的冬天。」索科洛夫說。

「唉,算啦,彼佳。」馬季亞羅夫喃喃地說。

「可以這麼說,戰爭中蘇維埃共和國既顯示了自己的優越性,也暴露了自己的弱點。」斯特拉姆說。

「什麼弱點?」索科洛夫問。

「比如說,許多人被關押了起來,他們原本是可以去打仗的啊。」馬季亞羅夫說,「您瞧瞧,我們在伏爾加河上是怎麼戰鬥的。」

「但這跟制度有什麼關係?」索科洛夫問。

「怎麼沒關係?」斯特拉姆說,「照您看來,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1937年是士官的遺孀自己槍斃了自己?」

他再次見到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專註的目光。他心想,在這場爭論中他的表現令人奇怪:馬季亞羅夫剛開始批評國家,斯特拉姆就同他爭論;但當索科洛夫指責馬季亞羅夫時,斯特拉姆又開始批評索科洛夫。

索科洛夫有時喜歡嘲笑不高明的文章和文理不通的講話,但一聊到主要的方針路線方面的問題,他就變得強硬起來。而馬季亞羅夫則相反,他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您是在蘇維埃制度的不完善中,尋找對我們撤退的解釋。」索科洛夫說,「其實是德國人對我國發動的突然襲擊太猛烈,國家經受住了這場打擊,恰恰最清楚不過地證明了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弱點。您見到巨人投下的影子,便說:你們瞧,多大的影子。但您卻忘了巨人本身。要知道,我們的中央集權制就是一部能夠創造奇蹟的、威力巨大的社會發動機,它已經創造了奇蹟,今後還將創造奇蹟。」

「倘若國家不需要您,它就讓您受折磨,把您和您的所有想法、計畫、作品統統抹殺。」卡里莫夫說,「但倘若您的思想符合國家的利益,您就能坐著飛毯平步青雲!」

「對,對!」阿爾捷列夫說,「我曾被調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國防工程去工作了一個月。斯大林親自過問各車間的生產,給廠長打電話。那設備!原料、零件、備件都神話般地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那條件!有澡盆子,煉乳一清早就送到家。我這輩子還沒有過過這樣的生活。工作條件好極了!而主要是沒有官僚主義,所有事情不用書面文件全能辦成。」

「更確切說,是官僚主義國家有如童話里的巨人,在那裡為人們服務。」卡里莫夫說。

「如果國家重點國防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