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4

斯特拉姆沒有從研究所直接回家,而是去找自己新結識的卡里莫夫,同他一起前往索科洛夫家。

卡里莫夫其貌不揚,是個麻子。黝黑的皮膚使得他那頭白髮尤為突出,而白髮又使皮膚顯得更為濃黑。

卡里莫夫的俄語說得很標準,但只要注意聽,還是能在他說話的聲調和用詞中發現一些細微的差別。

斯特拉姆沒聽過他的姓名,但原來這個姓名不僅僅是在喀山很有名氣。卡里莫夫把《神曲》和《格列佛遊記》譯成了韃靼文,最近又埋頭於《伊利亞特》的翻譯工作。

他們未曾結識前,常在喀山大學閱覽室旁的吸煙室里碰上。圖書館女管理員是個很愛說話的老太太,穿著很不整潔,嘴唇抹得通紅,她對斯特拉姆透露了許多有關卡里莫夫的詳情,說他畢業於索邦 ,在克里木有幢別墅,戰前,他每年大部分時間在海濱度過。戰爭期間,卡里莫夫的妻子和女兒留在克里木,他沒有她們的消息。老太太向斯特拉姆暗示,在這個人的生活中有長達八年之久的痛苦經歷。但斯特拉姆對這條消息報以困惑莫解的目光。顯然,老太太也把斯特拉姆的情況告訴了卡里莫夫。他們未曾相識,卻已經彼此了解,這使他們感到很尷尬,他們互相遇上從未有過笑容,相反還陰沉著臉。這一切後來是以他們有一次在圖書館入口處大廳相遇,兩人同時哈哈大笑並開始交談而告結束的。

斯特拉姆不知道卡里莫夫是否對他的談話感興趣,但他看到卡里莫夫在仔細聽他說話,便很樂意同他交談。斯特拉姆有過痛苦的經歷,每每遇上一個交談者,看上去很聰明機智,其實卻無聊透頂,令人無法忍受。

有些人,只要他們在場,斯特拉姆甚至感到說話困難,聲音乾巴,談話變得平淡無奇、毫無意義,有如聾啞人在打啞語。

有些人,只要他們在場,任何真誠的話語都變得虛偽。

有些人,雖說早已熟悉,但只要他們在場斯特拉姆便感到格外的孤獨。怎麼會有這種事?那是因為,突然遇見一個人,無論他是旅伴,是鄰床,或是偶然爭論的參加者,有他在場,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便失去了孤單的寂寞感。

他們並排走著、聊著。斯特拉姆心想,現在他可以暫時忘卻自己的工作,尤其是在索科洛夫家參加晚間的交談時。這種感覺過去從未有過,因為他總在想自己的工作,無論是乘電車,吃飯,聽音樂,還是在早晨洗完臉擦乾時。

也許,他走進了一條令人十分苦惱的死胡同,他下意識地想把對工作的想法從自己身上擺脫開……

「艾哈邁德·烏斯曼諾維奇,今天工作進展如何?」他問。

卡里莫夫說:

「腦子裡什麼也裝不進去。總是思念妻子和女兒。時而覺得,見到她們一切都會好的,時而又有某種預感,她們已經死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斯特拉姆說。

「我知道。」卡里莫夫喃喃地說。

斯特拉姆心想:真奇怪,卡里莫夫同他相識總共才幾周,但已經打算把對妻子女兒都沒有說過的想法告訴他。

在索科洛夫家小屋的桌子後邊,幾乎每天晚上都聚集著一些在莫斯科都未必能遇見的人。

索科洛夫很有才華,但說話卻十分啰唆,文縐縐的,書生氣十足。真難相信他出身於一個伏爾加河水手的家庭。他心地善良,氣質高雅,但臉上的表情卻顯得嚴肅而帶一絲狡猾。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不像伏爾加河水手,還在於他滴酒不沾,怕穿堂風,因怕傳染而不斷地洗手,麵包上凡是被手指接觸過的麵包皮他都要撕掉。

每當斯特拉姆讀到他的論文,都感到吃驚:此人的思維大膽而優雅,對最為複雜和精細的思想的表達和論證簡潔明了。可是喝茶聊天時他的話語又那麼無聊和啰唆,寡淡得如一杯白開水。斯特拉姆本人同許多出身於書香門第的人一樣,喜歡在談話中用「胡扯」、「瞎搗亂」這樣的言辭來顯示自己,在同老院士交談時喜歡稱好爭吵的有學問的女士為「潑婦」。甚或「母夜叉」。

戰前,索科洛夫不喜歡談論政治。斯特拉姆一提及政治,索科洛夫便緘口不言,或是故意改變話題。

在他身上表現出某種奇怪的順從,他對集體化時期和1937年的殘酷事件不置可否。他彷彿是把國家的憤怒當作大自然或上帝的憤怒。斯特拉姆覺得索科洛夫相信上帝,並且這種信仰也表現在他的工作中,表現在他對這個世界強暴者的溫順中,表現在他的人際關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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