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2

有人順便從列寧斯克給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看門的老頭安德烈耶夫捎來張便條,兒媳在便條上說:瓦爾瓦拉·亞歷山德羅夫娜患肺炎去世了。

自從得知妻子去世的消息後,安德烈耶夫變得十分憂鬱。他很少再到斯皮里多諾夫那裡去,晚上獨自坐在工人宿舍的大門旁,他望著夜空中炮火的閃光和探照燈的光亮。有時,大夥跟他在宿舍里聊天,他一言不發。有人以為老頭聽力不濟,更大聲地重複一遍剛才所提的問題,安德烈耶夫陰沉地說:

「聽得見,耳朵不聾。」依然默不作聲。

妻子的死對他的震動很大。他的生活已與妻子的生活融為一體,他所發生的好事壞事,他的歡樂和痛苦都存在和反映在瓦爾瓦拉·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心裡。

在猛烈轟炸和重磅炸彈爆炸時,帕維爾·安德烈耶夫望著發電廠各車間騰起的煙柱土塊,思忖著:「我的老伴能看到該多好……啊,瓦爾瓦拉,這真是的……」

可此刻她已不在人世。

他覺得,被炸彈和炮彈摧毀的房屋廢墟,被戰爭破壞的院子,成堆的土塊和扭七歪八的鐵條,潮乎乎且苦澀的濃煙,油絕緣子燃起的如穿山甲爬行般的黃色火苗,是他生命的寫照,是為他晚年留下的。

難道他曾經坐在明亮的屋子裡,上班前吃著早餐,妻子坐在一邊注視著他,看是否需要給他添點什麼?

是的,他只得形單影隻地死去。

驀地,他記起她的青年時代,記起她那晒黑的雙臂和歡愉的明眸。

他離這一時刻也不遠了。

有天夜晚,他慢慢地沿著咯吱作響的梯級下到避彈所來找斯皮里多諾夫。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望著老人的臉說:

「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不好受?」

「您還年輕,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安德烈耶夫回答說,「您精神壓力小,還能頂得住。可我的精神壓力太大,只能一個人走到底。」

正在刷鍋的薇拉回頭看一眼老人,沒能立刻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安德烈耶夫不需要誰的同情,他想轉移話題,於是說:

「是時候了,薇拉,您該離開此地了,這兒沒有醫院,只有飛機坦克。」

她笑了笑,攤了攤濕漉漉的雙手。

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生氣地說:

「不論哪個陌生人,見到她都對她說:該上左岸去了。昨天來了個集團軍軍委委員,順便進到我們避彈所,見到薇拉,什麼也沒說,可一坐上汽車,便開始罵我:您怎麼回事,不是父親怎麼著?您想讓我們用裝甲快艇把她送過伏爾加河嗎?可我能做什麼,她不願意,我有什麼辦法。」

他說得又快又流暢,如同天天在同一件事上爭吵不休的人說話時那樣。安德烈耶夫瞧了瞧自己上衣袖口上那塊開線的熟悉補丁,沉默不語。

「這裡會有什麼信來?」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繼續說,「難道這裡有郵局不成?我們在這裡多少日子了,沒有一點消息,外婆的、葉尼婭的、柳德米拉的……托利亞在哪兒,謝廖扎在哪兒,難道你在這裡能知道?」

薇拉說:

「可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收到過信。」

「他收到的是死訊。」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他用手指了指避彈所狹窄的牆壁和擋著薇拉單人床的布簾,惱火地說,「她在這裡怎麼過,一個姑娘家,一個女人,可這裡進進出出全是男人,白天黑夜一會兒是工人,一會兒是武裝警衛,擠滿了人,嘰嘰喳喳,煙氣騰騰。」

安德烈耶夫說:

「您倒是可憐可憐孩子,他在這裡是沒有活路的。」

「你只要想想,德國人突然闖了進來!那時該怎麼辦?」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說。

薇拉不吭聲。

她相信維克托羅夫一定會走進被炸毀的斯大林格勒發電廠的大門,她老遠就能看見穿著飛行服和軟底皮靴、腰上掛著圖囊的他。

她常來到公路上,看他是否正走過來。坐在卡車上的紅軍戰士沖她喊道:

「喂,姑娘,在等誰啊?同我們待一起吧。」

她剎那間變得高興起來,回答說:

「卡車到不了那裡。」

當蘇聯飛機飛過時,她凝視著在發電廠上空低飛而過的殲擊機群,彷彿立刻就能辨認出維克托羅夫的飛機。

一天,一架飛臨發電廠上空的殲擊機搖動機翼致意,薇拉叫喊起來,猶如一隻陷於絕望中的小鳥,她奔跑著,磕磕絆絆倒在地上。這次摔跌後,她腰疼了好幾天。

十月底,她看到了發電廠上空進行的一場空戰,戰鬥沒有結果,蘇聯飛機鑽入雲層,德國飛機掉頭西去。而薇拉依然站在那裡,眼巴巴地瞅著空蕩蕩的天空,她那雙瞪圓的眼睛裡露出極度緊張的神色,使得路過院子的電工說:

「斯皮里多諾娃同志,您怎麼了,受傷了?」

她相信自己同維克托羅夫的會面一定是在這裡,在發電廠。但她又覺得,如果她把這一想法告訴父親,命運之神將會對她發脾氣,從而影響他們的相會。有時,她的這種信心強烈到使她幹什麼事情都慌慌張張的。她急急忙忙烙土豆黑麥餡餅,急急忙忙掃地、收拾屋子、擦鞋……有時,她同父親一起剛在桌旁坐下,仔細聽了聽,突然會說:「等一下,我去去就來。」把大衣往肩上一披,從地下室登上地面,四下打量,看有沒有飛行員站在院子里,他有沒有在打聽到斯皮里多諾夫家怎麼走。

她從未想過他可能把她忘了。她深信維克托羅夫同她一樣,也日夜緊張而堅定地思念著她。

德軍的重炮幾乎天天炮擊發電廠。德國人掌握了射擊要領,試射幾發後,炮彈就密密麻麻且準確地在各個車間的牆上開花,爆炸聲震撼大地。德軍轟炸機經常散兵游勇似的飛來投彈。梅塞機在大地上空超低空飛行,飛臨發電廠時,便用機槍掃射。有時遠處山岡上還出現德軍坦克,那時便會清楚地傳來大炮和機槍急促的嗒嗒聲。

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也同發電廠其他職工一樣,似乎對炮轟和空襲已經習以為常。但他和他們一邊習以為常,一面卻漸漸喪失蘊積的精神力量。有時斯皮里多諾夫感到疲憊不堪,真想在床上好好躺一躺,用棉衣蒙住頭,一動不動,不睜開眼睛。有時他借酒消愁。有時他想跑到伏爾加河河岸上,渡河到圖馬克去,順著左岸的草原一直走下去,再不回頭望一眼發電廠,寧可蒙受臨陣脫逃的恥辱,只要能不再聽到德國炮彈和炸彈那令人心驚膽戰的呼嘯聲。當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通過駐紮在附近的第六十四集團軍司令部,用高頻電話同莫斯科通話時,副人民委員說:「斯皮里多諾夫同志,請轉達莫斯科對您領導的英雄集體的問候。」這時,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感到很不是滋味,這裡哪有什麼英雄主義可言!可這裡還一直傳言德國人準備對發電廠進行密集轟炸,揚言要用威力無窮的重磅炸彈把它夷為平地。

聽到這些流言他手腳冰涼。白天,他總是斜睨著灰茫茫的天空,看德國轟炸機飛來沒有。晚上,他會突然跳起來,彷彿聽見了一大批德國飛機從遠處飛來的鋪天蓋地的嗡嗡聲,嚇得他的後背和胸脯潮乎乎的。

看來並非他一個人神經衰弱,總工程師卡梅紹夫有次對他說:「再也受不了啦,老是覺得看到了什麼妖魔鬼怪似的。我望著公路,心裡就想:唉,能溜掉就好了。」黨委書記尼古拉耶夫晚上到他那裡,請求道:「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給我來杯伏特加,我的全喝光了,可沒有這玩意最近防空襲沒法睡著覺。」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給尼古拉耶夫倒了杯伏特加說:「活到老,學到老。當初該選擇機器設備容易疏散的專業,可如今,你看看,渦輪機留著,我們就得照看它。可在別的工廠,人們早已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逍遙自在了。」

為了勸說薇拉離開,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有一天對她說:

「我簡直感到莫名其妙,我們的人到我這裡以各種借口要求離開此地,而我誠心誠意勸你,你就是不想走。要是上級允許,我立馬就走,一分鐘也不會耽擱的。」

「我是為你才留在這裡的,」她粗魯地回答說,「我不在,你會變成酒鬼的。」

不過,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在德軍炮火面前,當然不光是害怕。他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既有面對繁重工作的勇氣,也有笑聲、玩笑話和對嚴峻命運滿不在乎的氣概。

薇拉常常為嬰兒擔心。他會不會生下來就有病,她居住在憋氣的、煙氣騰騰的地下室里,每天轟炸把大地震得亂抖,會不會對孩子有影響。最近她就常常噁心、頭暈。倘若他母親看到的總是瓦礫、火焰、亂七八糟的土地和灰色天空中帶黑「十」字的飛機,生下的孩子會不會憂鬱、膽小、愁眉苦臉?或許他甚至聽到了爆炸的轟隆聲,或許他那縮成一團的小身子在炸彈的呼嘯聲中已經斷了氣,他那小腦袋已經縮到肩頭裡去了。

那些身穿沾滿油垢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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