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9

頭一天,只有有線通信是暢通的。

整日無所事事和對「6-1」號樓生活的不習慣,使無線電女報務員苦惱得無法忍受。

但在「6-1」號樓里所度過的這頭一天,為她接近所面臨的生活作了許多準備。

她得知二樓的瓦礫堆上設有炮兵觀測哨,向扎沃爾日耶鎮傳遞情報,這層樓領頭的是個穿身臟軍衣的中尉,一副眼鏡架在翹鼻子上,經常往下滑。

她搞清楚那個脾氣暴躁好說髒話的老頭原來是個民兵,對自己那個迫擊炮編組長的稱號十分得意。高牆和磚堆之間駐紮著工兵,那裡掌權的是個胖子,一走路就咯咯幾聲,皺起眉頭,好像腳上長有雞眼似的。

指揮樓房裡唯一一門加農炮的使用者是個穿海魂衫的禿子。他叫科洛梅伊采夫。卡佳聽到格列科夫嚷嚷:

「喂,科洛梅伊采夫,我看你又睡過頭了,把世界大事給耽誤了。」

步兵和機槍手的頭頭是淺色鬍子少尉。他的臉龐襯上鬍子顯得特別年輕,可少尉可能以為他那鬍子能使他顯得老成些,看上去有三十歲的樣子。

白天,給過她吃的,她吃掉了麵包和羊肉灌腸,後來記起軍上衣口袋裡還有一顆糖,便偷偷塞進了嘴裡。吃完東西她就想睡覺,儘管近處還在射擊。她睡著了,夢中還在吮那顆糖,還在繼續苦悶和憂鬱,等待食物。突然間耳畔傳來拖長的朗讀聲,她沒睜開眼,仔細聽著:

……昔日的痛苦在我心裡

猶如陳酒越放越烈……

石頭坑被琥珀色的落日餘暉照亮,一個頭髮蓬亂、髒兮兮的年輕人拿著本書站在裡面。紅磚堆上坐著五六個人。格列科夫雙拳支著下巴俯卧在軍大衣上。一個像喬治亞人的小夥子露出一臉不信任的神色在聽,彷彿在說:「不,別想用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哄我,拉倒吧。」

近處的一次爆炸揚起一團磚塵,彷彿旋起一片童話里的煙霧。坐在紅磚堆上的人們和他們那紅霧中的武器,猶如處在《伊戈爾遠征記》所描寫的嚴酷的一天中。姑娘的心突然顫抖起來,莫名其妙地相信幸福在等待著她。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驚動了對樓房裡的一切已習以為常的居民們。巴特拉科夫中尉是二樓負責人。一個計算員和一個觀測員為他的部下。卡佳一天里要見到他們好幾次,有悶悶不樂的蘭帕索夫、機智渾厚的本丘克和一直暗自發笑的戴眼鏡的古怪中尉。

安靜時,透過樓板窟窿,上面常常傳來說話聲。

蘭帕索夫戰前同養雞場打過交道,他與本丘克聊起了母雞聰穎和姦詐的癖性。本丘克把眼睛貼在炮隊鏡上,唱歌似的拖長聲音用烏克蘭腔報告:

「哦,你看,從卡拉奇方向駛來一列德國鬼子的汽車縱隊,中間是輛坦克,後面跟著德國鬼子的步兵,將近一個營的兵力。同昨天一樣,有三個地方行軍灶冒炊煙,德國鬼子帶著軍用飯盒行軍……」他的某些觀察並無戰略意義,普普通通,不足為奇。

這時他一個勁地叨叨:「哦,看哪!德國鬼子一名軍官帶著狗遛彎,小狗在聞小柱子,想撒尿。是什麼玩意兒,他娘的,是樹榦,那個軍官也站著撒尿哩。瞧,兩個城裡姑娘在同一幫德國兵說話,哈哈大笑。有個士兵掏出煙,一個姑娘接過煙捲,噴出煙。另一個姑娘搖搖頭,他娘的,好像是說『俺不抽』……」

突然,本丘克還是用那唱歌似的聲音報告說:

「哦,你瞧!操場上集合了一隊全副武裝的步兵,還有一個樂隊。操場正中央好像有個什麼看台,不,那是垛起的一堆木柴。」接著他沉默了很久,然後用充滿絕望、依舊拖得長長的聲音說:「哦,你瞧,中尉同志,他們押來一個只穿件襯衣的婦女,那女人不知在叫喊什麼。樂隊吹奏起來,他們把女人綁在柱子上,哦,中尉同志,你瞧,女人身旁還有個男孩子,把他也綁了起來。中尉同志,別是俺的眼睛看錯了吧,兩個德國鬼子澆上了一桶汽油。」

巴特拉科夫通過電話把發生的事情轉告給扎沃爾日耶。

他貼在炮隊鏡上,以自己卡盧加人的方式模仿本丘克的聲音喊叫起來:

「哦,你瞧,夥計,一切都在濃煙中,樂隊在演奏!開炮!」他用可怕的聲音大叫著,朝扎沃爾日耶方向轉過身子。

但是,扎沃爾日耶沉默著……

幾分鐘後,刑場被重炮團的密集炮火所覆蓋,操場隱沒在煙雲和塵土中。

幾小時後,通過偵察員克利莫夫了解到,德國人打算燒死那兩個被懷疑從事間諜活動的茨岡女人和男孩。前天,克利莫夫給一個在地窖里同小孫女和一頭山羊住在一起的老嫗留下了臟內衣和包腳布,並且答應第二天來取走洗乾淨的衣服。他想從老嫗那裡打聽茨岡女人和男孩的情況,想知道他們是給蘇軍炮彈打死的,還是被德國人的大火燒死的。克利莫夫在瓦礫堆中沿著一條熟悉的小徑爬行,但在地窖所在地既沒有老婆子也沒有小孫女,既沒有山羊也沒有克利莫夫的襯衣和包腳布,蘇聯夜航轟炸機在這裡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他在炸碎的原木和泥灰堆里只找到了一隻骯髒的小貓。小貓太不中用,既不抱怨也不請求,在它看來,這隆隆聲、飢餓和大火就是人間的生活。

克利莫夫自己也不明白,為何突然把小貓塞進了衣袋裡。

「6-1」號樓里人們的關係令卡佳吃驚。偵察員克利莫夫向格列科夫報告時不是立正站著,而是坐到他邊上,隨便聊著,就像同志與同志。克利莫夫借格列科夫的煙對火。

談完後,克利莫夫走到卡佳跟前說:

「姑娘,世上的事情常常多麼可怕。」

她嘆了口氣,感到他銳利灼人的目光正盯著自己,不覺臉紅起來。

他從口袋裡掏出小貓,把它放在卡佳身邊的磚塊上。

這天有十來個人走到卡佳跟前,跟她聊小貓,但誰也不提茨岡女人,儘管這件事使大家惶惶不安。凡是想同卡佳多情坦誠地聊天的人,同卡佳說話都顯得粗俗而好挖苦人;而想老老實實同她睡覺的人,說起話來則裝腔作勢,滿是甜言蜜語。

小貓哆嗦著,渾身抽搐,看來受了震傷。

迫擊炮手老頭皺起眉頭說:

「把它打死得了。」立時又補充一句:「你還是給它捉掉身上的跳蚤吧。」

另一個迫擊炮手,皮膚黝黑且長得挺精神的民兵琴佐夫勸卡佳:

「把這隻臟貓扔了吧,姑娘。養只西伯利亞貓該多好。」

只有臉色兇狠陰沉、薄嘴唇的工兵戰士利亞霍夫一人真正喜歡小貓,而對無線電女報務員的姿色無動於衷。

「我們在草原駐防那陣兒,有個什麼東西猛地落在我身上,我以為那是一發流彈。其實是只兔子。它一直同我待到天黑,戰鬥平息下來,它才跑了。」

他說:

「雖然您是個姑娘家,畢竟明白,這是108毫米口徑加農炮在開炮,這是『萬紐沙』在射擊,那是偵察機在伏爾加河上空飛行。可兔子這個笨蛋什麼也分不清,迫擊炮和榴彈炮也分不清。德國人打照明彈,它也打哆嗦,難道你跟它解釋得清?因此這些小東西才可憐哩。」

她感到對方說話一本正經,因此自己也嚴肅地回答:

「我不完全同意,比如說狗就分得清飛機。我們曾駐紮在一個村子裡,那裡有條克爾松看家狗。我們的伊爾飛機來了,它躺著,甚至連頭都不抬一下。可只要一響起容克機的聲音,這條克爾松便跑進掩壕里。分得可清楚啦。」

空氣被可惡的噝噝聲震得顫抖起來,十二個炮管的德國「萬紐沙」開始射擊。鐵鼓轟響,黑煙混雜著紅磚的塵埃衝天而起,紛飛的石塊轟然落地。過了片刻,煙塵落下後,無線電女報務員同利亞霍夫若無其事地繼續交談。顯然,被圍困在樓房裡的人們的自信也感染了卡佳。他們彷彿深信,在殘壁斷垣的樓房裡一切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無論鋼筋和巨石,只有他們除外。

一串機槍點射從他們所待的裂縫旁呼嘯而過,接著又是第二串點射。

利亞霍夫說:

「春天我們在斯維亞托戈爾斯克城郊駐防。只覺得頭頂上有什麼聲音呼嘯著,但聽不到射擊聲,真令人莫名其妙。原來是椋鳥學會了模仿子彈的呼嘯聲……我們的指揮員是個上尉,聽到椋鳥的呼嘯聲,便發出戰鬥警報讓我們全體集合。」

「在家裡,我想像戰爭是這樣的:孩子們大喊大叫,一片火海,貓兒亂竄。來到斯大林格勒,原來一切就是這樣的。」

少頃,留鬍子的祖巴列夫走到無線電女報務員文格羅娃跟前。

「哦,怎麼樣?」他關切地問,「長尾巴的年輕人還活著嗎?」他掀了掀蓋住小貓的包腳布,「哎喲,這麼可憐,這麼瘦弱。」他說,目光中閃爍著色迷迷的眼神。

夜間,經過一場短暫的戰鬥,德國人得以稍稍推進到「6-1」號樓的側翼,用機槍火力封鎖了樓房和蘇軍防線之間的道路。同步兵團司令部的有線通訊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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