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8

師長向團長別列茲金少校詢問「6-1」號樓里的情況:是否把人從那裡撤出來更好些?

別列茲金建議師長不要把人撤走,儘管包圍威脅著這座孤樓。樓里有扎沃爾日耶的炮兵觀測哨,可以轉達有關敵人的重要情報。樓里有一個工兵分隊,可以使德國人在坦克威脅方向上的活動癱瘓。在沒有消滅這個抵抗基點之前,德國人未必會發動總攻,他們的那套規律已經被摸清楚了。只要得到某些支援,「6-1」號樓是可以堅持很長時間的,並可以此來打亂德國人的計畫。由於通信員只有在個別夜晚可能勉強接近受圍困的小樓,有線通信又經常被切斷,最好是派去一名配備無線電收發報機的無線電報務員。

師長同意了別列茲金的建議。晚上政治指導員索什金率領一小隊紅軍戰士來到「6-1」號樓,轉交給它的保衛者們一些子彈和幾箱手榴彈。同時,索什金還帶來了一位無線電女報務員和一台從通信樞紐部領來的無線電收發機。

黎明前返回的政治指導員講,樓里的支隊長拒絕寫總結報告,並且說:

「我從來不幹亂七八糟又紙上談兵的事,我們只在德國鬼子面前寫工作報告。」

「總之,你無法理解他們那裡的任何事情,」索什金說,「所有人都怕這個格列科夫,可他同他們稱兄道弟,全橫七豎八躺著,他就躺在他們中間,大家對他以『你』相稱,並且叫他『萬尼亞』。請原諒,團長同志,那不是個軍人分隊,而是某個巴黎公社。」

別列茲金搖搖頭問:

「幹嗎拒絕寫彙報?這個鄉巴佬!」

後來團政委皮沃瓦羅夫說起一些有游擊作風的指揮員。

別列茲金和解道:

「這算什麼,是游擊作風嗎?這是主動精神,是獨立行動。我自己有時候也想,最好落到包圍圈裡,擺脫所有這些拖拉的辦事作風。」

「順便說說,關於拖拉的辦事作風,」皮沃瓦羅夫說,「您寫個詳細報告,我轉交師政委。」

師里對索什金的報告卻持嚴厲態度。

師政委命令皮沃瓦羅夫獲取有關「6-1」號樓里情況的詳細報告,並且扭轉格列科夫的思想。師政委立刻向軍委會委員和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報告了孤樓里存在的道德政治上的不安定因素。

集團軍里對政治指導員的報告採取比師里更為嚴厲的態度。師政委得到命令,不得拖延,立即著手處理被圍困樓房的事情。集團軍政治部主任、旅政委給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師政委寫了緊急報告。

無線電女報務員卡佳·文格羅娃是深夜到的「6-1」號樓。早晨她向樓長格列科夫作自我介紹,格列科夫一面聽著有點拱肩的姑娘的報告,一面望著她那雙驚慌失措、惘然若失,同時又滿含譏笑的眼睛。

她嘴大,嘴唇蒼白,沒有血色。格列科夫在回答她的問題「我可以走了嗎」之前,稍稍等了幾秒鐘。

這瞬間在他當家人的頭腦里出現了一些與公事無關的想法:「真的,挺招人喜歡……兩條腿挺美……有點怕生……顯然是媽媽的寶貝女兒。她有多大,最多十八歲。我的小夥子們可別同她胡搞……」

所有這些在格列科夫腦子裡轉悠的想法,突然以這樣的想法而告結束:「誰是這裡的主人,誰在這裡把德國人打得獸性大發的,啊?」

然後他回答姑娘的問題:

「您上哪兒,姑娘?請留在自己的機器旁。我們來把什麼東西給擰上。」

他用手指敲了敲無線電收發報機,斜眼瞟一下天空,那裡傳來德軍轟炸機的呻吟聲。

「您是莫斯科人,姑娘?」他問。

「是的。」她回答說。

「您請坐,我們這裡很隨便,是鄉下式的。」

無線電女報務員往一旁走去,磚塊在她的靴子下咯吱作響,陽光照在機槍槍筒上和格列科夫繳獲的手槍那黑色的槍身上。她蹲下,望著堆在被摧毀的牆根底下的那堆軍大衣。一瞬間她感到奇怪,這幅情景對她來說已經絲毫不令人吃驚。她知道,對著牆上缺口的那幾挺機槍是傑格佳廖夫式輕機槍。她知道,在繳獲的「瓦爾德」式手槍的彈夾里裝著八發子彈,「瓦爾德」殺傷力很強,但準頭差。她知道,堆在角落裡的軍大衣是那些被打死的人的,並且知道這些人埋得並不深,因為有一股焦糊味同另一種她開始習慣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昨晚交給她的那台無線電收發報機,同她在科特盧巴尼使用過的那台機器很相似,同樣的接收機刻度,同樣的轉換開關。她記起,她如何在草原上盯著安培表上落滿塵土的玻璃,整理從船形帽里露出的頭髮。

誰也不同她說話,好像樓房那劇烈的可怕生活同她毫無關係似的。

但當她從人們的交談中了解到是個花白頭髮的迫擊炮手用髒話罵人時,格列科夫說:

「大爺的,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有我們的姑娘。得規矩點。」

卡佳瑟縮起來,不是由於老頭的罵人話,而是因為格列科夫的目光。

她感到,雖然大家都沒有同她說話,樓房裡卻由於她的到來而顯得騷動不安。她覺得,似乎她的皮膚都感覺到了出現在她四周的緊張氣氛。甚至當俯衝轟炸機呼號起來,炸彈就在近處爆炸,磚頭的碎塊開始發出碰撞聲時,這種緊張氣氛還在繼續。

她畢竟稍稍習慣了轟炸和彈片的呼嘯聲,並不顯得那麼驚慌失措。可是當她感到男人們那令人難堪的專註的目光正盯著自己的時候,原先出現過的感覺重新使她不知所措起來。

昨天傍晚,通信兵姑娘們就憐惜地對她說:

「哦,那可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夜晚,通信員把她領到團部。那裡已經能明顯感到敵人的臨近和生命的脆弱。人們一個個顯得那麼的不堅韌,他們剛才還在吃東西,一會兒就不在人世了。

團長難過地搖搖頭說:

「難道可以把孩子們派去打仗嗎?」

然後他說:

「別害怕,親愛的,如果有什麼不該發生的事,直接通過無線電報話機向我報告。」

他說這番話時聲音是那麼的和善和親切,卡佳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

然後另一個通信員把她領到營部。那裡正在放留聲機,紅頭髮的營長請卡佳喝酒,請她隨著唱片里的《中國小夜曲》和他一起跳舞。

在營里,卡佳感到特別可怕,並且想,營長酗酒不是為了取樂,而是想減輕無法忍受的恐懼不安,忘記自己玻璃似的脆弱。

而現在她坐在孤樓的磚堆上,不知為什麼並沒有感到恐懼,卻想著自己戰前童話般美好的生活。

被圍困在樓房裡的人特別堅定有力,正是他們這種自信使她平靜下來。著名醫生、軋鋼車間吃苦耐勞的工人、裁剪貴重呢子的剪裁師、消防隊員、在黑板前講課的老教師們,都具有這種令人敬佩的自信心。

戰前,卡佳覺得她應該經受苦難的生活。她曾把乘坐公共汽車的女友或熟人都視為揮霍者,從低級餐館裡出來的人在她眼裡都是些特殊人物。有時,她跟隨那些從地鐵「達里亞爾」或是「捷列克」站擁出的人群,留心聽他們的談話。從學校一回到家,她便激動地對母親說:

「你知道今天出了什麼事嗎?一個女孩請我喝了果汁汽水,是天然果汁,有股真正的黑穗醋栗味!」

她們靠母親四百盧布的薪水過日子,再扣除所得稅和文化稅,扣除公債,所余的這些錢她們是很難安排收支計畫的。新鮮東西她們不買,舊衣服縫縫補補,打掃住宅公用地方的掃院子女工瑪魯夏的報酬她們不分攤,只要輪到該她們打掃的日子,她們就自己動手。卡佳擦地板,倒臟桶。她們不從賣牛奶的女人那裡買牛奶,而到排著長隊的國營商店去買。但這樣她們一個月也只能節省六個盧布。當國營商店沒有牛奶時,卡佳的母親就晚上去市場,那裡賣牛奶的女人急著收攤,牛奶價錢比白天便宜些,不過也幾乎同國營商店一個價。她們從不乘公共汽車,這實在太貴。如果需要去很遠的地方,她們就乘電車。卡佳從不上理髮店,都是媽媽給她剪頭髮。她們當然自己洗衣服。她們點盞很暗的小燈,只比公用地方點的燈稍微亮一點兒。她們三天準備一次午飯。午飯無非是湯,有時是加素油的粥。有一次卡佳吃了三盤湯後說:「瞧,今天我們這頓飯有三道菜。」

母親從不提及父親在的時候他們的生活,而卡佳已經記不起這些事情了。有時,母親的女友薇拉·德米特里耶夫娜看到母女倆在準備午飯,便說:

「是啊,我們曾經也過過好日子。」

可是媽媽一生氣,薇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就不再多說那時卡佳和母親是怎樣過好日子的。

有一次,卡佳在柜子里找到一張父親的相片。她頭一次在相片上見到他的臉,立刻好像有人在悄悄告訴她,這是父親。相片背面寫著:「贈莉達,我來自貧瘠的亞速爾群島上的小屋,我們心相愛,並默默地死去。」她什麼也沒對母親說,但放學回家,她就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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