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6

「紅色十月」工廠的馬丁爐車間里,穿棉衣的人們在半昏暗中來來往往,密集的槍聲引起很響的回聲,迅速燃燒的火焰突然熾烈起來,分不清是塵土,還是硝煙,瀰漫在空氣中。

師長古里耶夫把各團的指揮所安置在馬丁爐車間里。克雷莫夫心想,那些坐在不久前還在鍊鋼的爐子里的人是一些特殊的人,他們的心是鋼鐵煉成的。

這裡已經聽得見德國人皮靴的腳步聲,聽到的不僅有口令的喊叫聲,還有輕輕的噼啪聲和叮噹聲,那是德國人在給自己的叉狀衝鋒槍上子彈。

當克雷莫夫緊縮著脖子,爬進當作步兵團團長指揮所的爐口時,當他的手掌感覺到包有耐火磚的爐膛幾個月來未曾完全冷卻的餘溫時,一種膽怯感攫住了他,彷彿到現在他才發現偉大抵抗的秘密。

他在半昏暗中分辨出一個蹲著的人,看到他寬寬的臉膛,聽到他動聽的聲音:

「瞧,有客人到我們的多棱宮 來做客了,敬請光臨,有伏特加一百克,一個烤熟的雞蛋當下酒菜。」

在落滿塵土、不通風的昏暗中,克雷莫夫想起他再沒有機會同葉夫根尼婭·尼古拉耶夫娜講述,他怎樣在斯大林格勒馬丁爐那又黑又小的地方想起了她。過去他一直想離開她,把她忘掉。但如今他可以容忍她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這不,即使老巫婆爬進爐子你也無法避開她。

當然,一切都顯得極其簡單。誰還需要時代的棄兒?讓他當個殘疾人,讓他滾蛋,去領退休金!她的離異證明是正確的,說明他的一生是毫無希望的,甚至在這裡,在斯大林格勒,也沒有他真正的、戰鬥的事業……

晚上,就在這個車間,克雷莫夫作完報告同古里耶夫將軍聊了起來。古里耶夫坐著,他沒有穿制服,不時用手帕擦拭紅通通的臉龐,嘶啞著嗓子大聲地請克雷莫夫喝伏特加。他就這樣嘶啞著嗓子大聲地斥責不會按規矩烤羊肉串的炊事員,就這樣給自己的友鄰巴秋克打電話,問他是否在馬馬耶夫崗宰了頭山羊。

「我們的人民,總的來說是好樣的,性格開朗。」古里耶夫說,「巴秋克是個聰明的鄉巴佬,在拖拉機廠的若盧傑夫將軍是我的老朋友。在『街壘』工廠的古爾季耶夫上校也是個非常好的人,但他清心寡欲,滴酒不沾。這當然不對。」

後來他開始向克雷莫夫表白,誰也沒有像他那樣剩下那麼少的可以主動進攻的步兵,一個連就剩下六至八個人。誰也沒有像他那樣遇到那麼多無法克服的困難,要知道從汽艇上卸走的傷員佔了全師三分之一的兵力,難道只有在雷恩科的戈羅霍夫才遇到那麼多的麻煩?

「昨天崔可夫召見我的參謀長舒巴上校,在確定前沿方針時他在某些方面有不同的意見,結果我的上校舒巴就這樣鬱鬱寡歡地回來了。」

他瞥一眼克雷莫夫說:

「您以為,他罵娘了?」說著笑了起來,「罵娘算什麼?我每天都在罵娘呢。整個前沿我都罵遍了。」

「是啊。」克雷莫夫拖長聲音說。這聲「是啊」表明,顯然一個人的尊嚴在斯大林格勒這片斜坡上不總是佔上風的。

然後古里耶夫開始抱怨,為什麼報紙作者對戰爭狀況寫得那麼差。

「這幫狗崽子們躲著,自己什麼也沒看見,待在伏爾加河後面,待在大後方,就動手寫。誰招待得好些,就寫誰。列夫·托爾斯泰寫了《戰爭與和平》,人們讀了一百年,還將再讀上一百年。那是為什麼?那是因為他親自參加過,親自打過仗,於是他知道,該寫什麼人。」

「對不起,將軍同志。」克雷莫夫說,「托爾斯泰沒參加過衛國戰爭。」

「這『沒參加』怎麼說?」將軍問。

「那很簡單,就是沒參加過,」克雷莫夫喃喃地說,「要知道,同拿破崙打仗時,托爾斯泰還沒出生呢。」

「沒出生?」古里耶夫反問道,「這怎麼可能,沒出生?是嗎?您這麼認為?」

他們突然激烈地爭論起來。這是克雷莫夫作完報告後發生的頭一次爭論。令克雷莫夫驚訝的是,他竟然沒能把對手駁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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