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3

諾維科夫覺得奇怪,格特馬諾夫讀家信時說:

「夫人真可憐我們,我給她描述了我們在什麼樣的條件下生活。」

在政委看來十分艱苦的生活,卻以它的奢華令諾維科夫深感不安。

首先他自己挑選了住房。有一次他來到旅里說,他不喜歡房東的沙發,當他返回時,代替沙發的是一把帶木靠背的安樂椅,他的副官韋爾什科夫惶恐不安,也不知道這把安樂椅軍長是否中意。

炊事員問:

「紅甜菜湯怎麼樣,上校同志?」

從童年起他便喜愛動物,眼下他床底下就養著一隻刺蝟,晚上小東西不時像主人似的用腳後掌輕輕敲打著在屋子裡面滿處跑。小花鼠在修理工們做的那隻帶坦克圖案的籠子里偷吃核桃。小花鼠很快就對諾維科夫熟悉了,有時坐到他膝蓋上,用孩子氣的、又信任又尋根問底的目光東張西望。大家對小動物都十分關心,滿懷善良,無論是副官韋爾什科夫、炊事員奧爾列涅夫,還是「威力斯」牌吉普車司機哈里托諾夫。

所有這一切在諾維科夫看來都是不起眼的小事。戰前他往幹部樓裡帶進一條小狗,小狗咬壞了鄰居上校妻子的一隻鞋,半個小時撒了三泡尿,把公用廚房搞得一團糟,使諾維科夫只得立刻同它分了手。

出發的那天到了,坦克團長和他的參謀長之間複雜的爭執依然無法理清楚。

出發的那天到了,他還在忙著張羅燃料和路上的食品,安排裝運上車的次序。

一想到那些未來的友鄰部隊,他心裡就感到焦急不安,這些步兵團和炮兵團今天才退出預備隊,往鐵路線開進。而想起一個人他又感到無比激動,諾維科夫將按照「稍息」的口令站在他面前說:「上將同志,請允許報告……」

出發的一天到了,已經無法見哥哥和侄女一面。來到烏拉爾,心想哥哥就在附近,卻抽不出時間去看望他們。

人們已經向軍長報告旅隊開始行動,重型坦克裝上平車,刺蝟和小花鼠送進了郊外的林子。

當個家真不容易,要為每樁小事負責,檢查每個細節。坦克已經裝上平車,但制動器沒忘了安吧,一檔是否掛上了,炮塔是否向前固定好,艙口蓋是否關嚴?固定坦克、防止車廂晃動的木墊塊是否預先準備好?

「喂,最後擺一副朴烈費蘭斯牌吧。」格特馬諾夫說。

「我不反對。」涅烏多布諾夫說。

但是諾維科夫想上室外,一個人待一會兒。

在這寂靜的黃昏時分,空氣具有驚人的透明度,連最不易發覺的小目標都清晰可見。煙囪里冒出的煙不是盤卷瀰漫,而是裊裊青煙筆直升起。劈柴在野戰炊車裡噼啪作響。街道中央站著個長著濃黑眉毛的坦克手,一個姑娘摟住這位青年,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哭泣著。人們從司令部的住所里搬出箱子、手提箱和罩著套子的打字機。通信兵拔出架旅司令部的杆子,收回油污的電線。停在棚子後面的一輛坦克噝噝地噴著氣,不時發出啪啪的響聲,冒出煙來,準備上路。司機往「福特」牌新卡車裡灌油,從頂蓋上拉下絎過的覆布。而周圍的世界都凝固了。

諾維科夫站在台階上,朝四周打量,一團亂麻和滿心憂慮離他而去。

傍晚前,他乘坐「威力斯」駛上通往車站的公路。

坦克從林子里開出。

凍透的土地在坦克的重壓下咯咯直響。傍晚的太陽照在遠處雲杉林的樹梢上,卡爾波夫中校的坦克旅就從那裡駛離。馬卡羅夫的幾個團行進在年輕的白樺林中。坦克手們用樹枝裝飾裝甲,彷彿雲杉枝梢和樺樹葉同坦克的裝甲、馬達的轟鳴聲,還有履帶清脆的咯咯聲,長在了一起。

軍人們望著開赴前線的預備隊說:「要辦喜事哪!」

諾維科夫駛離公路,望著從他身邊疾馳而過的坦克。

多少戲劇性、多少奇怪和可笑的故事曾在這裡發生!什麼非常事故人們不向他報告……有次吃早飯時參謀大隊的湯里發現了蛤蟆。受過十年制教育的羅日傑斯特文斯基少尉,擦衝鋒槍時走火打傷了戰友的肚子,後來羅日傑斯特文斯基少尉竟開槍自殺了。摩托化步兵團的一名紅軍戰士拒絕宣誓,說:「我只在教堂起誓!」

灰濛濛的青煙裊繚在路旁的灌木叢後面。

戴著皮盔的腦袋裡有著許多不同的想法,有些想法對所有人是共同的,那就是戰爭的災難和對自己土地的愛戀。但也有使人們身上的共同點顯得美好的令人驚訝的不同點。

啊,天哪,天哪……有多少腰系寬皮帶、身穿黑色連衫服的小夥子呀。領導挑選出這些寬肩膀、個子不高的小夥子,為的是鑽進坦克艙容易些,在坦克里好活動些。在他們的履歷表上,關於父母、出身年代、中學畢業和拖拉機手培訓班有多少相同的回答。扁扁的T-34綠色坦克,帶著同樣打開的艙蓋,帶著同樣系在綠色裝甲上的防水布,連成了一片。

一個坦克手低聲唱著;另一個半閉著嘴,充滿恐懼和不祥的預感;第三個想著老家;第四個嚼著夾香腸的麵包,想著香腸;第五個張著嘴,儘力識別樹上的小鳥,看是不是雞冠鳥;第六個憂心忡忡,他昨天的粗話別把戰友得罪了;第七個滿懷陰險和極不冷靜的憤恨,想用拳頭揍那個走在前頭的仇人T-34車長的嘴;第八個把一首與秋林告別的詩擱在心頭;第九個想著姑娘的那對乳房;第十個可憐那隻小狗,他知道小狗被留在了空無一人的掩蔽部中間,剛才它還往坦克的裝甲上撲,安慰坦克手,可憐又急促地搖著尾巴;第十一個想著到森林裡去一個人住在小木屋裡,吃漿果,喝泉水,光腳走路,這該有多好;第十二個盤算著,是不是該稱病賴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醫院裡;第十三個重複著兒時聽到的童話;第十四個回憶著同姑娘的交談,不為久別而痛苦,反而感到高興;第十五個想著未來,戰後最好能當上個食堂主任。

「哦,小夥子們。」諾維科夫思忖著。

他們望著他。也許,他在檢查部隊的狀態是否良好;他在聽著馬達聲,通過聲響來判斷機械師兼駕駛員們是否有經驗;他在留意他們是否保持坦克和分隊規定的距離,是否互相追逐開英雄車。

他也像他們那樣看著,頭腦里也像他們那樣有著各種想法,他又想起格特馬諾夫自作主張打開的那瓶白蘭地,想到涅烏多布諾夫是個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的人,想到再也不能在烏拉爾打獵了,而最後一次狩獵並不順利,又是衝鋒槍嗒嗒嗒,又是那麼多的伏特加,又是那麼多愚蠢的笑話……想到他將見到愛了多年的女人……六年前當他得知她結婚了,他寫了一個簡單的報告:「我要休長假,附上10322號左輪手槍一支。」他那時在尼科利斯克-烏蘇里斯基服役,但他倒沒有扣動扳機……

膽怯的、憂鬱的,令人發笑的和冷若冰霜的,若有所思的和愛追逐女人的,不得罪人的利己主義者,流浪者,吝嗇鬼,冷眼旁觀者,古道熱腸者……正是他們如今為共同的正義事業開赴戰場,去投入戰鬥。這一真理是那麼簡單,毋庸置疑。但是把這一最簡單的真理遺忘的,恰恰是那些似乎應該從這一真理出發的人。

人是為星期六而活著嗎?這個老是爭論不休的問題其答案何在呢?

考慮一雙靴子、一條被扔掉的小狗、一間偏僻小村的小木屋,憎恨一個奪走女友的同事……那些想法是多麼渺小。但是問題的實質就在這裡。

人們的團結及其意義,只是由一個主要目的決定的,那就是人們應該獲得做人的權利,他應該成為一個獨特的,按自己的方式感覺、思維和在世上生活的人。

為了獲得這個權利,或是為了捍衛它,或是為了擴大它,人們團結在了一起。而這時就產生了一種可怕但強大的偏見,認為在這樣一種打著種族、上帝、黨和國家旗號的團結中就包含有生活的意義,而不是手段。不,不,不!在人身上,在人那微不足道的特殊性中,在人對這種特殊性的權利中,包含有為生存而鬥爭的唯一的、真正的、永恆的意義。

諾維科夫感到,他們將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將在戰鬥中打敗敵人,以機智勝過他們、贏過他們。這種巨大的智慧、勤勞、勇敢、節儉、勞動技能和憤恨,這種人民的孩子們(大學生、十年制中學生、旋工、拖拉機手、教師、電工、汽車司機,兇狠的、善良的、專橫的、愛笑的、愛唱的、拉手風琴的、謹慎的、慢性子的、大膽的)的精神財富將連在一起,融為一體。他們必將團結一致,他們必將取得勝利,因為他們已經強大無比。

不是這條線線,便是另一線線;不是在中央,便是在翼側;不是在最初時刻,便是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獲得勝利,他們將用全部力量打敗敵人,摧毀敵人。戰鬥中的勝利正是來自於他們,他們將在塵土飛揚中,在硝煙瀰漫中奪取勝利。當他們善於彼此協調、展開、猛打猛衝,當他們善於比敵人早一秒鐘進行打擊,善於比敵人打得更精確一厘米,善於打得更自如、更堅決,他們便將獲勝。

謎底就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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