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2

在烏拉爾林區小村一間寬敞、明亮、整潔的屋子裡,坦克軍軍長諾維科夫和政委格特馬諾夫終於把得到退出預備隊命令的旅長們的報告全部瀏覽了一遍。

最近幾天工作廢寢忘食,終於要迎來寂靜的時刻。

諾維科夫與他的下屬們和往常一樣,在類似的情況下常常覺得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完全徹底掌握教學大綱。但是,掌握髮動機和傳動部分運轉狀態、火炮技術、光學和無線電設備的學習階段結束了。射擊指揮,目標的判斷、選定和分配,射擊方法的選擇,射擊開始時機的確定,炸點的觀察,修正量的校正,目標變換的教練全結束了。

戰爭這個新的教員,將迅速使戰士們掌握得更好,將督促後進,填補所有的空白點。

格特馬諾夫往窗間牆上的小櫃探過身子,用手指敲了敲說:

「喂,朋友,到前沿來走走吧。」

諾維科夫打開小櫃門,取出瓶白蘭地,往淺藍色厚玻璃杯里倒了兩杯酒。

軍長若有所思地說:

「我們該為誰乾杯?」

諾維科夫應該知道該為誰乾杯,因此格特馬諾夫問:

「是啊,為誰乾杯呢?」

諾維科夫猶豫了一下說:

「來吧,軍政委同志,為那些由我們率領投入戰鬥的人乾杯,願他們少流血。」

「對,首先得關心由我們負責管理的幹部們,」格特馬諾夫說,「為我們的半大小夥子們乾杯!」

他們碰杯,一飲而盡。

諾維科夫以他無法掩飾的匆忙,又斟上酒說:

「為斯大林同志!為不辜負他的信賴!」

他發現在格特馬諾夫熱烈專註的目光里隱含著嘲笑,他只能生氣地暗想:「唉,太匆忙了。」

格特馬諾夫和善地說:

「好吧,就為老爺子,為我們的父親乾杯。在他的指揮下順利抵達伏爾加河。」

諾維科夫望一眼政委,但在這個機敏的四十歲男人那顴骨突起、長著雙笑眯眯的令人不快的眯縫眼的寬臉龐上,你又能看出什麼呢?

格特馬諾夫突然說起軍參謀長涅烏多布諾夫將軍:

「一個可愛的好人,布爾什維克,真正的斯大林分子。有豐富的領導工作經驗,堅定沉著。我因為1937年而記得他。葉若夫派他到軍區進行清洗,可我,您知道,那時連個託兒所還都管理不好呢。但他已經工作了一段時間。不是條大漢,而是把斧子,按照名單一個個槍斃,不比烏爾里希差,沒有辜負尼古拉·伊萬諾維奇 的信任。應該,應該現在把他請來,不然他會見怪的。」

他的語調里好像有一股對同人民的敵人作鬥爭的譴責,而這場鬥爭,諾維科夫知道,格特馬諾夫是參加過的。諾維科夫重新瞥一眼格特馬諾夫,表示無法理解。

「是啊,」諾維科夫慢吞吞地、不樂意地說,「那時有些人是做了蠢事。」

格特馬諾夫揮了下手。

「今天收到一份總參謀部的綜合報告,情況嚴重。德國人已經抵達厄爾布魯土山,在斯大林格勒他們把我們的部隊擠下了伏爾加河。我想坦率地說,在這些事情上有我們的責任——朝自己人開槍,殘害我們的幹部。」

諾維科夫突然對格特馬諾夫有了一種強烈的信任感,他說:

「是啊,這幫人糟蹋了那麼些優秀人才,政委同志,他們在軍隊里幹了許多壞事。審訊時把克里沃魯奇科軍長的眼珠都打掉了,軍長也用墨水瓶打傷了偵查員的腦袋。」

格特馬諾夫同情地點頭說:

「拉夫連季·帕夫洛維奇 很器重我們的涅烏多布諾夫。他是不會看錯人的,腦瓜子聰明,啊,可真聰明。」

「是啊,是啊。」諾維科夫心想,沒說話。

他們沉默起來,仔細聽著鄰屋小聲發出的唏噓聲。

「你胡說,這是我的襪子。」

「怎麼是您的,中尉同志,您怎麼啦,糊塗啦?」並且立刻補充,已經改用「你」稱呼:「你往哪兒放?別動,這是我的白襯領。」

「什麼?初級政治指導員 同志,這怎麼會是您的?看看吧。」這是諾維科夫的副官和格特馬諾夫的公務員在整理自己為首長洗過的內衣。

格特馬諾夫說:

「我一直在觀察這倆鬼東西。我同您一走,他們就跟在後面,無論去射擊,還是去法托夫營。我踩著石頭過河,您跳了過去,還蹬蹬腿,把泥甩掉。我看到我的公務員也踩著石頭過河,您的中尉卻跳了過去,而且也蹬蹬腿。」

「喂,鬥士們,輕些吵。」諾維科夫說,隔壁立刻靜下來。

屋子裡進來的是涅烏多布諾夫,臉色蒼白,大腦門,一頭濃密的白髮。他打量一下酒杯和酒瓶,把文件夾放在桌上問諾維科夫:

「我們怎麼辦,上校同志,第二旅參謀長米哈廖夫一個半月才能回來,我已經收到區醫院的書面鑒定。」

「他沒有了腸子,胃也切除了一塊,還當什麼參謀長?」格特馬諾夫說,倒了杯白蘭地遞給涅烏多布諾夫,「幹了吧,將軍同志,趁腸子還在其位。」涅烏多布諾夫微微揚起眉毛,探詢地用明亮的灰色眼睛望著諾維科夫。「請,將軍同志,請。」諾維科夫說。

格特馬諾夫那副覺得自己永遠是當家人的派頭令諾維科夫不快,他總是相信自己有權在會議上啰里啰唆說一通他一竅不通的技術問題。格特馬諾夫還會大模大樣用別人的白蘭地招待客人,把客人安置在別人的床上休息,看別人桌上的文件,同樣自信他有這種許可權。

「那就暫時任命巴桑戈夫少校為旅參謀長,」諾維科夫說,「他是個精明能幹的指揮員,還在沃倫斯基新城城下就參加了多次坦克戰。沒反對意見吧,政委?」

「反對意見當然沒有,」格特馬諾夫說,「我能有什麼反對意見……不過有點自己的想法。二旅副旅長,上校是亞美尼亞人,他的參謀長將是個卡爾梅克人,再加上三旅參謀長利夫希茨中校也是卡爾梅克人。也許我們沒有卡爾梅克人也能對付過去?」

他望了望諾維科夫,然後又瞥一眼涅烏多布諾夫。

涅烏多布諾夫說:

「在日常生活中,平心而論,這沒錯。不過馬克思主義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重要的是,這個同志將如何同德國人作戰,我的馬克思主義就在於此。」諾維科夫說,「至於他的爺爺在什麼地方祈禱過上帝,是在教堂還是在清真寺……」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或是在猶太教堂?我都無所謂……我這樣認為:戰爭中最主要的是射擊。」

「那是,那是,正是這樣。」格特馬諾夫高興地說,「我們坦克軍幹嗎要去建個猶太教堂或是再來個什麼祈禱室?我們畢竟是在保衛俄羅斯。」

他突然沉下臉,惡狠狠地說:

「我跟您老實說,夠了!簡直讓人討厭!我們經常打著各民族友誼的旗號犧牲俄羅斯人。少數民族的人剛剛搞清楚字母表,我們就把他提拔為人民委員。即使我們俄羅斯人絕頂聰明,他也得靠邊站,給少數民族的人讓路!偉大的俄羅斯民族倒變成了少數民族。我贊成民族友誼,但不贊成這樣的民族友誼。夠了!」

諾維科夫思忖著,盯著桌上的文件,用指甲敲著酒杯說:

「我,怎麼,出於對卡爾梅克民族的特殊好感來壓制俄羅斯人?」他朝涅烏多布諾夫轉過身子說,「好吧,請下令讓薩佐諾夫少校暫時代理二旅參謀長。」

格特馬諾夫小聲嘟噥道:

「薩佐諾夫是個出色的指揮員。」

於是,想學會做個粗魯的、好用權勢的、嚴厲的人的諾維科夫又一次感到自己在政委面前缺乏信心。「算啦,算啦,」他邊想,邊安慰自己,「我不懂政治。我是個無產階級軍事專家。把德國人打得粉碎就行了,別的事與我無關。」

儘管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對軍事業務一竅不通的格特馬諾夫,但還是惱火地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的怯懦。

這個有著大腦袋、頭髮蓬亂、個子不高,但寬肩膀、大肚子、好動、大嗓門、笑眯眯的人是個不知疲倦、活動能力很強的人。

儘管他從未上過前線,旅里人們都說他:

「嘿,我們有個堅定勇敢的政委!」

他喜好召開紅軍大會,他的語言很吸引人,他講得簡單明了,充滿幽默,有時引用十分地道的粗話。

他走路邁著蹣跚的步子,通常拄著棍子,要是馬虎的坦克手不向他敬禮,格特馬諾夫會停在他面前,拄著人人皆知的棍子,摘下制帽,像個鄉下老頭那樣朝他深深鞠躬。

他脾氣暴躁,不喜歡聽反對意見。當有人同他爭論時,他陰沉著臉,呼哧呼哧直喘氣。有一次他惱恨極了,便揮起手,給固執己見、被人叫作「原則性強得可怕」的重炮團參謀長古邊科夫大尉來上一拳。

格特馬諾夫的公務員用責備的口吻議論固執的大尉:「真見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