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0

為了屠宰受疫牲口而實行的預備措施是運輸,在屠宰場集中,對屠宰工進行指導,挖塹壕和土坑。

居民們或是幫助當局把受疫牲口運到屠宰場,或是幫助抓住四散奔逃的牲口。他們這樣做不是出於對牛犢和母牛的憎恨,而是出於一種自我保全感。

在對人進行大屠殺時,居民們同樣沒有對必須加以消滅的老人、孩子和婦女產生極度的憎恨。因此,大屠殺運動必須按特殊方法準備。這時居民們光有自我保護意識是遠遠不夠的,而是必須煽起他們身上極度厭惡、極度憎恨的情緒。

消滅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猶太人,正是在這樣極度厭惡和憎恨的氣氛中準備和實行的。斯大林曾在這塊土地上動員和激起群眾的憤怒,推行了一場把富農作為一個階級加以消滅的運動,推行了一場消滅托洛茨基派、布哈林派敗類和破壞者的運動。

經驗表明,大部分居民在這些運動中對當局的所有命令變得像施催眠術似的順從。大量居民中有小部分人製造了運動的氛圍。他們是一些嗜血成性、興高采烈、幸災樂禍的人,是只對報私仇、算老賬、掠奪財物和住房、找空缺感興趣的思想上的白痴。大部分人內心對大屠殺十分恐懼,他們不僅對親屬,而且對本人也隱藏起自己的內心狀態。這些人擠滿了正在召開肅反運動會議的大廳,不管這些會議多頻繁,不管這些大廳多寬敞,幾乎沒有這樣的情況——會有誰出來破壞全體一致默然通過的表決。當然更少有這樣的情況,當一個人見到有瘋癲嫌疑的人時,不會把自己的目光從他那哀求的目光下移開,反而把這個狗崽子收留到自己有妻室兒女的家裡。但這樣的事畢竟還是有的。

二十世紀上半葉將以一個偉大科學發現的時代、革命的時代、大規模社會變革的時代、兩次世界大戰的時代為標誌。

但是,二十世紀上半葉也將作為一個以社會和種族理論為基礎,普遍消滅猶太居民各階層的時代,進入人類歷史。當代現實以不難理解的謙遜對此保持沉默。

這個時期暴露出的人的本性最令人吃驚的特點之一,便是順從。竟然有這樣的情況,人們在刑場前排起一列列長隊,而且犧牲者秩序井然地自動調節隊伍的運動。竟然有這樣的情況,人們忍受著長時間的酷暑,從清晨直至深夜等待著處死,知道這一情況的母親們還預先為孩子們準備了飲水和麵包。千百萬無辜的人們感受到了逮捕的命運臨近,事先打點好裝有內衣毛巾的小包,事先同親人們作了告別。千百萬人生活在不僅是他們自己建造,而且是他們自己守衛過的巨大的集中營里。

已經不是一萬,而且甚至不是千萬,而是無數的人曾是殺害無辜的馴順的目擊者。但當他們親自下令或舉手殺害無辜的時候,當他們紛紛表示贊同大屠殺的時候,他們便不光是馴順的目擊者。在人們這種巨大的順從中,出現了某種出乎意料的東西。

當然有過反抗,有過必遭殺害者的勇敢和頑強,有過起義,有過自我犧牲。為了拯救一個疏遠的、不熟悉的人,另一個人也曾拿自己的生命和全家的生命冒過險。但畢竟群眾性的順從是不容置辯的!

它說明了什麼?說明這是人的本性中突然發生和出現的新特徵?不,這種順從說明影響人們的新的恐怖力量產生了。極權主義社會體制的超暴力是有能力使人類精神麻痹的。

為法西斯主義效勞的人宣稱,使人遭殃、滅亡的奴性是唯一的真正的善。出賣靈魂的叛徒們,一面不否定人道的感情,一面宣稱法西斯主義所犯的罪行是人道的最高形式,同意把人分為純種的、高貴的和非純種的、劣等的。自我保全的貪慾就表現在求生本能和良心的妥協中。

藉助人的求生本能,產生了富有催眠力的舉世聞名的思想。這種思想號召為了達到最偉大的目的,為了祖國未來的強盛,為了人類、民族、階級的幸福和世界的進步,不惜作出任何犧牲和採取任何手段。

面對強大國家無休止的暴力,面對成為國家日常生活支柱的屠殺,第三種勢力——恐懼,便利用生存的本能,同時也利用富有催眠力的偉大思想運轉起來。

極權主義國家的暴力如此強大,最終使暴力不再是一種手段,而變成神秘的宗教狂熱和崇拜的對象。

否則何以解釋某些善於獨立思考的猶太知識分子的論斷,他們認為,為了人類的幸福屠殺猶太人是必要的,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準備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屠宰場,為了祖國的幸福,他們準備作出亞伯拉罕 曾經作出過的犧牲。

否則何以解釋一個富有理智和天才的農民詩人,竟然以真誠的情感創作詩歌去歌頌使農民備受痛苦的血腥時期,去歌頌吞食他正直忠厚的勞動者父親的那個時期!

法西斯主義控制人的手段之一是完全地或是幾乎完全地使他喪失理智。人不相信殺戮在等待著他。已經站在墳邊上的人們所滿懷的樂觀主義,強烈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在喪失理智的,有時不純、有時卑鄙的希望基礎上,出現了與這種希望相適應的順從,這種順從是可憐的,而有時是卑鄙的。

華沙起義 、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的暴動 、索比堡集中營的暴動 ,以及各種小規模的暴動和焚屍工的起義,都是由於極度的絕望才發生的。

但是,徹底的、明顯的絕望所產生的當然不僅僅是起義和反抗,它還產生一種令精神正常的人神秘莫解地對經受死刑的嚮往。

人們為排隊去殺人坑的先後次序而爭吵,露天里傳來激昂的、喪失理智的,甚至是興高采烈的聲音:

「猶太人,別擔心,沒什麼可擔心的,五分鐘就齊了!」

一切一切都可以產生順從,無論是絕望,還是希望。要知道命運相同的人,性格上是迥異的。

必須思考一個問題:人需要經受和體驗到什麼,才會使他意識到面臨的死亡是幸福的。關於這一點,許多人應該思考,尤其是那些喜好教訓別人該怎樣在某些條件下鬥爭的人,幸虧喜好空談的教導者自己對那些條件也毫無概念。

在搞清人在無止境的暴力面前的順從的同時,必須得出最後結論。這對理解人及其未來很有意義。

人的本性是否發生了變化?它在極權主義暴力的大鍋爐里是否變成另一種東西?人是否喪失了固有的對自由的嚮往?這一答案中包含有人的命運和極權主義國家的命運。人本性的變化本身預示著國家專政取得全世界的勝利和永恆的勝利。而人類對自由的嚮往堅定不移,則是對極權主義國家的判決……

人所固有的對自由的嚮往是無法消滅的,它可以被壓抑,但無法把它消滅。極權主義不可能放棄暴力。放棄暴力,極權主義便將覆滅。長期存在的、永無止境的、直接的或隱蔽的超暴力是極權主義的基礎。人不會自願地放棄自由,這一結論中有著我們時代的光明和未來時代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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