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8

12月12日達維德生日這一天,媽媽給他買了本童話書。林中空地上有頭灰色小山羊,邊上,森林的黑暗顯得特別令人驚恐不安。在那黑黝黝的樹榦、蛤蟆菌和毒菌中間可以看到狼的血盆大口和泛著綠光的眼睛。

只有達維德一人知道這場無可倖免的殘殺。他用拳頭猛擊桌子,用手掌遮住林中空地擋著狼,但他明白,他無法使小山羊免受傷害。

晚上,他大聲叫喊:

「媽媽,媽媽,媽媽!」

被吵醒的母親走到他跟前,恰似一朵黑夜中的雲彩。他怡然自得地打了個哈欠,感到世上最強大的力量在保護著他免受夜晚森林黑暗的侵襲。

當他大一些時,被《叢林之書》中的紅狗嚇怕了。夜間,屋子裡好像滿是紅色的猛獸,達維德光著腳吃力地爬過抽出來的五斗櫃的抽屜,爬到母親的床上。

每當達維德發起高燒時,便出現相同的夢魘:他躺在海邊的沙灘上,小指頭大小的浪花刺得他身上痒痒的。突然地平線上升起一座藍色的浪峰,它靜悄悄地不斷擴大,極力向達維德靠近。達維德躺在溫暖的沙子上,墨藍色的浪峰朝他撲來。這比狼和紅狗更可怕。

白天媽媽去上班。他爬上雜物間的梯子,往螃蟹罐頭盒裡倒進一杯牛奶,這件事只有那只有著長長的細尾巴、蒼白的鼻子、淚痕滿面的瘦叫花子貓知道。有一天女鄰居說,清晨來了一幫人,帶著箱子,天哪,終於把那個難看的叫花子貓帶走,送進了研究所。

「我上哪兒去找這個研究所,它在哪兒?要知道這完全是不可思議的,忘了這頭不幸的小貓吧。」媽媽說,望著他那央求的目光,「你以後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啊?不能這麼脆弱。」

母親想把他送到兒童夏令營,他哭著央求她,絕望地舉起兩手輕輕一拍,叫道:

「我答應你去姥姥家,只是別讓我上夏令營!」

母親送他上烏克蘭的姥姥家,一路上他幾乎什麼也不吃,他好像羞於吃煮熟的雞蛋或是從油漬斑斑的紙上取肉餅。

母親在姥姥家陪達維德住了五天,打算回去上班。他同她告別時沒有掉淚,只是那麼緊緊地用手摟住她的脖子。媽媽說:

「你要把我憋死啊,小傻瓜。這裡的草莓多便宜啊,過兩個月我來接你。」

蘿扎外婆家附近有個從城裡開往製革廠的公共汽車站。烏克蘭語把汽車站叫作停車處。

已經去世的外祖父曾是個崩得分子,一個著名人物,在巴黎居住過。姥姥為此很受人尊敬,但也經常因此失去工作。

從打開著的窗戶那邊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注意,注意,基輔廣播電台開始播音……」

白天街道上空蕩蕩的,每當製革廠技校的男女學生們從街上走過時,它才顯得活躍起來。他們穿過街道互相喊著:「別拉,你考及格了嗎?雅什卡,快走,去複習馬克思主義!」

晚飯前,製革廠工人們、售貨員們和城裡無線電中心的電工索羅卡紛紛回家。姥姥在一家門診部的工會基層委員會工作。

姥姥不在時達維德並不感到寂寞。

屋子附近有個無主的老果園,果園裡長著一些不結果的老蘋果樹,一頭老山羊在那兒吃草,塗上記號的母雞在裡面覓食,不出聲的螞蟻在草莖上忙碌。烏鴉、麻雀這些城市居民在果園裡嘰嘰喳喳,顯得鎮定自若。達維德叫不出名的田野上的小鳥也飛臨此地,那怯生生的樣子就像靦腆的農村姑娘。

他聽到了許多新詞:格列奇克(瓦罐)、季克特(三合板)、卡柳扎(水窪)、黑亞熱卡(酸奶)、里亞斯克(長袍)、普扎洛(鞭桿)、利亞達切(頂蓋)、科舍尼亞(小貓)。他在這些詞里發現了他熟悉的俄羅斯語言的痕迹。他聽到了猶太語,並且在媽媽和外婆當著他的面說起猶太語時,感到大吃一驚。他從沒有聽到母親用他聽不懂的語言說過話。

外婆帶達維德到自己的外甥女——胖胖的列韋卡·布赫曼家裡做客。令達維德吃驚的是,屋子裡有那麼多的手工編織的白色窗帘。穿著軍便服、足蹬靴子的會計戈斯班卡·愛德華·伊薩科維奇·布赫曼走進房間。

「海姆,」列韋卡說,「這就是我們的莫斯科客人——拉婭的兒子。」並且立刻補上一句:「來,向愛德華姨夫問好。」

達維德問總會計師:

「愛德華姨夫,為什麼列韋卡姨媽叫您海姆?」

「哦,這倒是個問題。」愛德華·伊薩科維奇說,「難道你不知道在英國所有人都管海姆叫愛德華?」

小貓抓撓起來,當它終於用爪子推開門時,大家看到屋子中央一個長著雙憂鬱眼睛的小姑娘坐在尿盆上。

星期天,達維德同姥姥一起上市場。路上走著包黑頭巾的老太太和睡眼惺忪、愁眉苦臉的女列車員,走著挎著藍色、紅色手提包的區委領導們傲氣十足的老婆和穿著高筒靴的農村婦女。

一些乞討的猶太女人用可怕的粗嗓門大聲喊叫著,看來人們施捨她們並不是出於憐憫,而是由於害怕。鵝卵石路面上駛過集體農莊的噸半卡車,上面裝著一袋袋土豆、麩子和柳條編的雞籠,母雞在坑窪不平的道路上顛得咯咯直叫,有如患病的猶太老太太。

最吸引人的是一排肉攤,但也最令人感到絕望和可怕。達維德見到小販把宰殺的小牛犢屍體從大車上搬下來,小牛犢半張著蒼白的嘴,滿是血污的脖頸上帶著捲曲的白色短毛。

外婆買了只雜色壯母雞,用白布條捆上它的腿倒提著。達維德走在邊上,想用手掌幫母雞抬起它那無力的腦袋,他心裡感到十分吃驚,外婆身上哪來的這樣不人道的殘忍。

達維德記起他聽媽媽說過的讓他困惑的話,說是外祖父那邊的親戚都是知識分子,而外祖母那邊的親戚都是小市民和小商販。也許,姥姥因此不可憐這隻母雞。

他們走進一個小院子,一個戴頂小圓便帽的老頭朝他們走來,外婆用猶太語同他說起話來。老頭把母雞提在手裡,開始嘟噥,母雞信賴地發出咕咕聲。然後老頭做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但顯然很可怕的動作,把母雞拋過肩頭。母雞叫著跑了起來,扑打著翅膀。小男孩發現它沒有了腦袋,用沒有頭的身子跑著。是老頭殺死了它!跑了幾步,母雞的身子倒了下來,用有力的爪子抓著地面,不再是有生命的東西。

晚上,小男孩彷彿覺得屋子裡透著一股從被殺死的母牛和它們那被屠宰的小牛犢身上散發出來的潮味。

生活在畫中森林裡(在那裡,畫中的狼偷偷走近畫中的小山羊)的死神這一天離開了童話書。他頭一次感到,他也死了,不是童話里說的死,而是事實上絕對無疑的死。

他明白,他媽媽也在某個時刻死了。死神不是從童話里那個在半昏暗中聳立著雲杉的森林來到他和她身邊的,而是從這片天空、從生活、從無法躲藏的故土裡走來的。

他那麼清晰、那麼深切地感覺到了死神,這種感覺只有年幼的孩子和偉大的哲學家才會有。哲學家的思維能力同孩子質樸的感覺力是相近的。

一種像從外祖母的頭髮和衣服里散發出來的好聞的、令人心靜神寧的氣味,從帶坐墊的、放著膠合板的椅子里,從大衣櫃里飄散開來。周圍是一片溫暖、虛假、寧靜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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