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4

……四十歲的瑙姆·羅森貝格正在自己的大腦里進行他已遊刃有餘的會計工作。他邊走,邊計算:前天是一百一十,昨天是六十一,前五天一共是六百一十二,這樣共計是七百八十三……可惜,他沒有清點男人、孩子、女人的數目……女人容易火化些。有經驗的焚屍工總是把骨骼粗大、出骨灰多的老頭們的屍體放在女屍邊上一起焚化。眼下來了命令,讓他們從公路上拐進森林。一年前也是這樣命令那些焚屍工的,現在他們將刨開墳坑,用帶鉤的繩索把被埋的屍體從墳坑裡拽上來。老練的焚屍工看一眼沒刨開的墳丘,就能斷定坑裡有多少具屍體,是五十、一百、二百、六百,還是一千……埃爾弗隊長要求把屍體叫作傢伙,一百個傢伙,二百個傢伙,可是羅森貝格暗自把他們叫作人,被打死的人,被處死的小孩,被處死的老頭。他只能私下裡這麼叫叫,否則隊長就要把一顆九克重的槍子射進他的體內。但他還是經常嘟噥:瞧你從坑裡出來了,被處死的人……別抓住媽媽的手,孩子,你們會在一起的,你離她並不遠……「你在這裡嘟噥什麼?」「沒有啊,這是您的感覺。」他就這樣嘟噥著,作為他小小的反抗。前天有個坑,裡面埋了八個人。隊長叫道:「這是嘲弄人,一個二十名焚屍工的小隊就燒八個傢伙!」他沒錯,但那有什麼辦法,要是一個小村子裡只有兩家猶太人呢?命令就是命令,得刨開所有墳墓,燒掉所有屍體……這不,他們撤離公路,來到草地上,在第一百一十五次以後,又在綠色的林中空地里遇上了這麼個灰禿禿的土墳。八個人刨坑,四個人砍橡樹,把它們破成一人長的劈柴,兩個人用斧子和木楔把它們搭成架子,兩個人從公路上搬來舊的干木板、引火柴和汽油桶,四個人準備點篝火的地方,挖出落灰膛用的溝,還得考慮到風向。

森林的腐爛味立刻便消失了。衛兵們笑著、罵著,捂住鼻子。隊長吐了口唾沫,跑到林邊。焚屍工們扔掉鐵鍬,拿起鉤子,用破布蒙上嘴和鼻子……您好,姑娘,您不得不再次見到陽光;您多沉啊……被打死的母親和三個孩子,兩個小男孩,一個已經是中學生,而小女孩1939年才出生,有佝僂病,沒關係,現在病沒有了……別抓住母親的手,孩子,她哪兒也不去……「多少個傢伙?」隊長從林子邊喊道。「十九個。」並且輕輕地暗自說「……被打死的人。」衛兵們罵了起來,已經半天過去了,才十九個。可是上星期挖出的一個墳里有二百個女人,全是年輕的。當掀開最上面的土層,墳包上面瀰漫起一股灰色的蒸氣,衛兵們笑著說:「娘兒們還熱氣騰騰的!」空氣流通的溝渠上面放了層干劈柴,然後再放上橡樹條和燒得很熱的炭塊,然後是被打死的婦女們,又是橡樹條,然後是被打死的男人們,又是劈柴,然後是無法辨認的屍體碎塊,再澆上一桶汽油,中間放上一枚引火炸彈,最後隊長下達命令,衛兵們早就微笑起來,焚屍工開始合唱,點著篝火,然後把骨灰往坑裡扔。又是一片寂靜。這裡曾經是靜悄悄的,如今又變得靜寂無聲。接著他們被領進森林,綠蔭中他們見不到一座墳丘。隊長命令挖坑,四個人挖兩個。大家明白,他們完成了任務:八十九個村莊,共計十八個鎮子,四個市鎮,兩座地區小城和三個國營農場,兩個產糧食,一個產牛奶,共計一百一十六個居民點,焚屍工挖了一百一十六個墳……會計羅森貝格一面為自己和別的焚屍工挖坑,一面統計:最後一周是七百八十三,這之前三十天共計是四千八百二十六具被焚燒的屍體。他計算著、計算著,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他得出傢伙的平均數,哦不,不是傢伙,是人的屍體,五千六百零九除墳丘數一百一十六,得一座墳共四十八點三五具屍體,四捨五入,平均每座墳丘四十八人。如果以二十名焚屍工工作三十七天計算,那麼一個焚屍工……「整隊!」警衛班長大聲叫道。隊長埃爾弗刺耳地下達口令:「目標土坑,走!」但會計不想往坑裡跳。他跑了起來,跌倒,又跑。他跑不快,他不會跑,但他沒有被打死。他躺在林中草地上,躺在寂靜中,既不想頭頂的天空,也不想被打死的懷孕六個月的妻子茲拉托奇卡。他躺著,繼續計算他未來得及在坑裡計算完的數字:二十名焚屍工,三十七天,平均一個焚屍工每天……這是第一;第二,該算出一個人該用多少立方劈柴;第三,該算出一個傢伙平均焚化多少小時,多少……

一周後他被警察逮捕送到了猶太人區。

如今在這裡,在車廂里,他一直嘟噥著,計算著,除著,乘著。年度報表!他必須把它交給國家銀行總會計師巴赫曼。晚上在夢中,覆蓋在他大腦和心臟上的瘡痂突然發作,滾燙的淚水如泉涌。

「茲拉塔!茲拉塔!」他叫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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