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3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萊溫托恩有時候想到的,首先是蘇黎世大學的五年學生生活,夏天到巴黎和義大利的旅遊,音樂學院的音樂會和到中亞山區的考察,1932年進行的醫療工作,最喜愛的菜肴,在艱難和愉快的日子裡把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生活連在一起的朋友們,習慣的電話鈴聲,熟悉的話語——你想……去散會兒步嗎……打牌和留在她莫斯科房間里的東西。

她還記起斯大林格勒的那幾個月——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葉尼婭、謝廖扎、薇拉、瑪魯夏,對她越親近的人們,如今離她卻越發遙遠。

傍晚前,軍列在離基輔不遠的一個小站備用線上停駐,被關押在上鎖貨車車廂里的索菲婭在自己軍上衣的領子上發現了虱子。身邊兩個上了年歲的婦女匆匆用猶太語小聲說著話。此刻,她異常清楚地意識到,一切都在她,索涅奇卡 ,松卡 ,索菲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萊溫托恩,少校軍醫的身上發生了。

人們的主要變化在於他們對自己特殊氣質和個性的感覺減弱了,而對自己命運的感覺卻增強了。

「哪個人才確確實實是我,我,我呢?」索菲婭·奧西波夫娜思忖著,「是那個個子矮小、愛流鼻涕、怕爸爸和奶奶的小姑娘?還是那個胖乎乎、脾氣急躁、戴領章的軍醫?還是那個長著癬和虱子的戰俘?」

渴望幸福的願望已經消失,但出現了許多幻想:消滅虱子……艱難地爬到縫隙跟前,吸一口空氣……解個手……洗洗腳,哪怕就洗一隻腳……而最最迫切的是喝口水。

她被推進車廂,她在比她最初想像的還要黑的半昏暗中四下打量,聽到竊竊的嬉笑聲。

「是瘋子們在這裡發笑嗎?」她問。

「不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回答說,「這裡在講笑話。」

有人憂鬱地說:

「又一個猶太女人落到了我們不幸的軍列上。」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站在門旁,眯起眼睛,以便習慣黑暗,回答各種可能的問題。

她立刻被哭泣聲、呻吟聲、惡臭和從小就忘卻了的語言語調所吞沒。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想往車廂裡面挪一挪,但不可能。她在黑暗中摸到一條穿著短褲的細腿,於是說:

「請原諒我,孩子,我把你碰疼了嗎?」

但小男孩不發一言。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在黑暗中說:

「大娘,您能不能讓那個啞巴年輕人挪動挪動?我不能總這麼站著呀。」角落裡一個男演員般的嗓子歇斯底里地說:

「應該事先發封電報,好讓人給準備個帶浴缸的房間。」索菲婭·奧西波夫娜一字一頓地說:

「混賬!」

一個在半昏暗中已經可以辨認出臉龐的婦女說:

「您坐到我邊上來吧,這裡地方大些。」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感到她的手指抖得很厲害。

這是她從小就熟悉的世界,猶太小鎮的世界,但她感到在這個世界裡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車廂里有勞動組合的工人、無線電裝配工、師範學校的女學生、工會學校的教員、罐頭廠的工程師、畜牧員、獸醫姑娘。過去,小鎮上並沒有這些職業。但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可沒有變化,她還是那個害怕爸爸和奶奶的小姑娘。也許,這個新的世界同樣沒有什麼變化,而一般來說,猶太小鎮新也好,舊也罷,不都一樣嗎?不都在鐵路的斜坡下,往深淵裡滑行嗎?

她聽到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現代的德國人都是野蠻人,他們甚至連海涅都沒聽說過。」

另一個角落裡一個男人的聲音嘲笑著說:

「可是野蠻人像拉牲口似的把我們運走。海涅能幫我們嗎?」

大家向索菲婭·奧西波夫娜打聽前線的局勢,由於她沒有講什麼好消息,大家說她的消息不可信。於是她明白,貨車車廂里有自己的戰略,這種戰略是以熱切渴望在地球上生存為基礎的。

「難道您沒聽說,已經給希特勒發了釋放所有猶太人的最後通牒?」

是的,是的,當然是這樣的。當母牛般的馴順、憂慮和無可倖免的感覺被灼人的恐懼感所替代的時候,無補於事的鴉片——樂觀主義,便前來幫助他們。

很快,人們就失去了對索菲婭·奧西波夫娜的興趣,她變成了一個同其他人一樣的同路人,不知為何要把她運往何處。誰也不問她的名字和父名,就連她的姓也無人記住。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甚至感到吃驚,把一個人重新變成骯髒不幸、失去姓名和自由的牲口只需要幾天的時間,而由動物變成人的道路卻何其漫長,需要千百萬年。

在這遭受巨大災難的人群中,一些日常生活瑣事依然令他們憤憤不平,他們常常為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而大動肝火,互相反目。這使她深為震驚。

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悄悄對她說:

「大夫,你看看那個闊太太,她坐在門縫邊上,好像只有她的孩子需要呼吸氧氣。太太去的是鹹湖。」

列車夜間停了兩次,所有人都仔細聽著警衛隊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捕捉每一句聽不真切的俄語和德語。

在夜晚俄羅斯的小車站上響起歌德的語言固然可怕,而更使人驚恐不安的是那些在德國警衛隊效勞的人所說的俄語家鄉話。

凌晨,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同大家一起被飢餓和想喝水的願望折磨得痛苦不堪。她的願望是殘缺的、畏葸的,她想起那帶溫湯的肉罐頭。她用迅速短促的動作撓痒痒,那樣子就像狗撓跳蚤。

現在,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彷彿覺得,她明白了生命和存在之間的區別。生命結束了,猝然停止了,可存在繼續著、延續著。哪怕生存是微不足道的、毫無意義的,但強迫致死的想法還是使內心充滿了恐懼。

下雨了,一些雨滴落到帶柵欄的小窗口裡。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從自己襯衣下擺上撕下一片細布條,把身子挪近有條小縫的車廂壁上,塞上布條,等著雨水把它浸濕。然後她拽出布條,開始吸吮那清涼濕潤的碎布。靠著牆和坐在角落裡的人們也開始撕布條,這使索菲婭·奧西波夫娜感到自豪,因為是她想出了收集雨水的方法。

被索菲婭·奧西波夫娜晚上碰到過腿的那個小男孩在她不遠處坐著,注視著人們如何把布條塞進門和地板間的縫隙里。昏暗的光亮下,她看清了他那長著尖鼻子的瘦削臉龐。他看來有六七歲。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心想,自打她上了這節車廂,沒有人跟這個小男孩說過話,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也不同誰說一句話。她把濕布條遞給他說:

「拿著吧,小傢伙。」

他默不作聲。

「拿著,拿著。」她說。於是他猶豫地伸出一隻手。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他小聲回答說:

「達維德。」

鄰座穆夏·鮑里索夫娜告訴她,達維德從莫斯科到外婆家去做客,戰爭切斷了他與母親的聯繫。外婆在猶太人區被殺害,而達維德的親戚,同有病的丈夫一起乘車的列韋卡·布赫曼甚至不許小男孩坐在自己邊上。

晚上,索菲婭·奧西波夫娜聽到許多談話、故事和爭論,她自己也說話和爭論。她對自己的鄰座們說:

「猶太人兄弟,聽我給你們講。」

許多人滿懷希望等待旅途結束,認為他們將被送進集中營,在那裡將按自己的專長得到一份工作,病人們將被安置到殘疾人收容所。所有人幾乎不停地講這件事,而把隱含的恐懼和無聲的嗥叫深埋在心底。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從人們的交談中了解到,人身上不單是人道和同情。有人給她講了一個女人,她把癱瘓的妹妹放在洗衣盆里,在嚴冬的夜晚拉到街上,把妹妹活活凍死。有人給她講了殺死自己孩子的母親,並且告訴她這樣的女人車廂里就有。有人給她說了一些人像老鼠一樣長期住在排水管道里,靠吃垃圾維持生命,打算忍受一切苦難,只要能活著。

法西斯主義下的猶太人的生活是極其凄慘的,但他們既不是聖徒,也不是歹徒,他們是人。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的同情心,在她見到年幼的達維德之後越發強烈了。

他一直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地坐著。偶爾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揉皺了的火柴盒,看上一眼,然後重新把它塞進口袋裡。

好幾個晝夜,索菲婭·奧西波夫娜一點也睡不著,她不想睡。這天夜裡她毫無睡意,坐在臭氣熏天的黑暗中。「葉尼婭·沙波什尼科娃現在在哪兒?」她突然想。她聽到嘟噥聲和叫喊聲,心想在那些熟睡的口乾舌燥的人的腦子裡,現在正充滿著一幅幅語言無法形容的可怕畫面。如果有人得以在地球上活下來,並且想了解過去的一切,怎樣才能把這些圖景保留和描繪出來呢……

「茲拉塔!茲拉塔!」一個男子號啕大哭,拚命叫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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