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8

夜晚,飛行員們在掩蔽部里沒有入睡,他們躺在床上,抽煙,聊天。斯科特諾伊吃晚飯時喝了告別酒,如今小聲唱道:

飛機在螺旋中打轉,

吼叫著朝地面落下,

寶貝兒,莫哭泣,放開心,

請永遠,永遠把我忘懷。

韋利卡諾夫還是忍不住泄露了秘密,於是大家已經知道,全團將轉場至斯大林格勒城郊。

一輪明月在森林上空升起,令人心煩意亂的光斑在樹林中閃爍。坐落在離機場兩公里處的小村莊彷彿浸埋在灰燼中,黑暗而沉寂。坐在掩蔽部門邊的飛行員環顧著奇妙的地標世界。維克托羅夫望著雅克機的機翼和機尾上朦朧的月色,輕聲隨著歌手唱道:

一雙雙手抬起殘骸,

從機身下把我們拽出,

無數鷂鷹騰空而起,

伴我們踏上最後歸途。

那些躺在床上的飛行員聊著天,半昏暗中看不清說話者的臉龐,但他們互相十分熟悉,不用指名道姓,就直接回答問題和提出問題。

「傑米多夫親自請求任務,他不上天人就見瘦。」

「你記得嗎,在爾熱夫城下,我們給佩特利亞科夫轟炸機護航,八架梅塞機向他發起攻擊,他應戰,一直堅持了十七分鐘。」

「是啊,用一架殲擊機換一架容克轟炸機,也算划得來。」

「他一上天就唱,我每天都記起他唱的歌,他有時還唱韋爾京斯基。」

「他很有見識,是莫斯科人!」

「是啊,在空中他拋棄搭檔,總是盯著掉隊的飛機。」

「你對他並不了解。」

「我了解。你在飛行中看得見僚機。是他向我展現的。」

斯科特諾伊唱完歌曲的最後一段,大家安靜下來,等著他重新唱。可斯科特諾伊不再唱。

他重複了一遍機場上誰都知道的,把殲擊機飛行員的生命比作小孩短襯衣的閑話。

大夥聊起了德國人。

「你同樣立刻就能對他們作出判斷,哪架勇猛頑強,哪架專揀軟的欺,從後面咬住,守候掉隊的飛機。」

「一般來說,他們的雙機配合得並不那麼密切。」

「那可不一定。」

「德國鬼子咬住受傷的不放,遇到猛打猛衝的就溜之大吉。」

「一對一,哪怕他有兩副盔甲,撞我也能把他撞下來!」

「你別見怪,要是我,是不會因為你打下容克機而給你什麼稱號的。」「衝撞是俄羅斯人的天性。」

「我幹嗎見怪,你搶不走我的稱號。」

「對了,說到衝撞我倒早有這個念頭……我還想用螺旋槳打他哩!」

「追擊時衝撞,這才叫衝撞呢!把他往地上趕,冒著濃煙,加大油門!」

「真有意思,團長要把母牛和老母雞都隨身帶上道格拉斯嗎?」

「已經把它們全宰了,腌了起來!」

有人拖長聲音若有所思地說:

「我若是現在帶著姑娘上一個好的俱樂部,會難為情的,完全不習慣了。」

「不過,索洛馬金是不會難為情的。」

「你眼紅了,廖尼亞?」

「我眼紅事實,而不是對象。」

「當然,沒錯。」

然後大家開始回憶爾熱夫城下的戰鬥,那是轉為預備隊之前的最後一次戰鬥,當時七架殲擊機遇上由梅塞機護航、去進行轟炸的容克大編隊。看上去,每個人都在說自己,但顯然大家是在說整個集體。

「它們以森林為背景,所以未能發現。可一爬高,立刻就給發現了。它們呈三梯次飛行。我立刻認出一架容克-87轟炸機,架腳撅起,機頭蠟黃。我馬上坐穩當,心想,嗬,有事幹了!」

「可我在左面還以為是高射炮火呢。」

「當然太陽也有利於這次戰鬥!我直接從太陽方向朝它猛撲下來。我在長機的左側飛行,這時立刻同他拉開了三十米。我想這下可糟了,不過還好,飛機聲還聽得見!我用所有武器朝容克猛烈開火,把它打得冒起了濃煙。這時有架梅塞像條黃嘴狗魚朝我襲來,我來了個緊急盤旋,可是已經晚了。只見一道藍色彈跡沖我飛了過來。」

「可我見到,彈跡消失在它的黑色機翼里。」

「你倒來勁了!」

「小時候我就放過風箏,父親把我揍了一頓!進工廠以後,下了班我就徒步走上七公里去航空俱樂部,特別累,可沒誤過一次訓練活動。」

「你別打岔,聽我說下去。它把我打著了火,油箱、油管全著了,從裡面著了起來。忙得我焦頭爛額!這時我的防護板又給打中了,風鏡打碎了,玻璃從擋板上飛了出去。我眼淚直流,怎麼辦,我索性猛力朝敵機沖了過去,把風鏡也摘了下來!索洛馬金掩護著我。你知道,我燒著了,但一點也不害怕,哪有工夫害怕!我端坐著,身上沒燒著,靴子燒著了,飛機燒著了。」

「我見到他們打中了我們的小夥子,來了兩個盤旋,可他向我連連擺手,意思說:走吧!我不是雙機,只好急忙去攆那些需要追擊的梅塞機。」

「唉,我這時駕著滿身窟窿的飛機飛行,他們把我打得就像一隻老山鶉。」

「我同這個德國鬼子轉了十二回合,打得它直冒煙!我看到它搖頭擺尾,就像一條忠實的看家狗!在二十五米的距離上一炮就把他打中了。」

「說真的,德國人不喜歡在水平線上作戰,極力想轉移到垂直線上去。」「這話說得可不恰當!」

「為什麼?」

「這誰不知道?連村子裡的姑娘們都知道,他想擺脫急盤旋。」

「嘿,這時候更需要掩護的是『小海鷗』,那裡可全是些好人。」

接著開始安靜下來,有誰說:

「我們明天差不多天一亮就走了,可傑米多夫一個人卻留在了這裡。」

「行了,夥計們,各奔東西吧,我上儲蓄所,得上村子裡去一趟。」

「去臨別拜訪?」

夜晚,四周的一切,河流、田野、森林,是那麼的寂靜、美麗,彷彿世界上不可能有各種怨仇、背棄和不和,而只有幸福的愛情。雲彩遮住月亮,月亮在灰色的煙霧中穿行,煙霧覆蓋著大地。這天晚上,很少有人在掩蔽部里過夜。在林中空地,在小村的板牆旁,閃爍著白色的頭巾,響徹著歡樂的笑聲。被夜間的夢境所驚擾的樹木在寂靜中顫動,有時河水含糊地低語幾句,又重新無聲無息地流淌。

愛情那痛苦的時刻來臨,這是別離的時刻,是決定命運的時刻。有的人為別離哭哭啼啼,可第二天就把它忘懷。有的人生離死別,但命運卻賜給他們忠貞和相會。

清晨來臨。發動機開始怒吼,飛機掀起的氣流把驚恐萬狀的野草吹得緊貼住地面,千萬顆水珠在陽光下顫動……戰鬥機一架接一架爬上藍色的山巔,把大炮機槍舉上天空,盤旋著,等待著自己的戰友,組成一個個飛行分隊……

昨晚那個顯得如此廣闊無垠的世界漸漸消失,隱沒在藍天白雲之中……灰色的農舍,長方形的菜園,依然清晰可見,它們輕快地移動著,在機翼下離去……已經見不到野草叢生的小徑,見不到傑米多夫的墳塋……前進!森林在顫抖,在機翼下緩慢移動。

「你好,薇拉!」維克托羅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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