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1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似乎沒有閑著的時候。晚上她在街上徘徊,在城內花園的長椅上歇息,到車站去取暖,又邁著急速的步履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彷徨。

希曼斯基實現了她提出的全部請求。

上午九點半,護士捷連季耶娃見到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請她講述她所知道的有關托利亞的一切情況。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穿上白衣衫,同捷連季耶娃一起登上二樓,穿過人們曾把她兒子送往手術室的那條走廊。她站在單人隔離病房的門旁,注視著這天上午依然空著的那張單人床。護士捷連季耶娃一直同她並排走著,不時用手帕擦擦鼻子。她重新下到一樓,捷連季耶娃才同她告別。不久,一個頭髮花白、黑眼睛下帶著黑眼圈的胖子吃力地喘著氣,走進接待室。外科醫師邁澤爾那件硬挺潔白的工作服同他黝黑的臉龐和那雙瞪得大大的黑眼睛相比,顯得更為潔白。

邁澤爾告訴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為什麼羅季奧諾夫教授反對手術。他彷彿已經猜到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想向他提出的所有問題。他向她敘述了自己在手術前同托利亞中尉的談話,他明白柳德米拉的精神狀態,以極度的率直敘述了手術的全部過程。

後來他講到,他對托利亞中尉有著一種幾乎是父親般的溫情。外科醫師那低沉的嗓音使玻璃彷彿也訴怨似的尖細地響了起來。她第一次朝他的手瞥了一眼,這是一雙特別的手,它們同那個目光悲戚的男子分開而單獨存在著,它們粗糙、厚實,黝黑的手指粗壯有力。

邁澤爾把手從桌上移開。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喃喃地說:

「我盡了一切可能,但結果卻是我的雙手加速了他的死亡,而未能戰勝它。」說著又重新把手放到桌子上。

她明白,邁澤爾所說的一切都是實話。

她所熱切希望聽到的關於托利亞的每句話,令她激動和痛苦。但談話本身又有一種令人壓抑的沉重感,因為她感到外科醫生想見她並不是為她,而是為自己。這引起了她對邁澤爾的反感。

同外科醫生道別時,她說她相信為拯救她兒子的生命他盡了一切努力。他喘不過氣來,於是她感到,她的話給他帶來了輕鬆感,並且再度明白,他是因為覺得自己有權從她那裡聽到這些話,才想與她見面的。

她心生責備地想:「難道還應該從我這裡得到寬慰嗎?」

外科醫生走了,柳德米拉向戴羊皮高帽的管理主任走去。他給她行了個軍禮,干啞地報告說,政委吩咐領她乘坐輕便汽車去墓地,汽車耽擱了十分鐘,因為往票證供應處送了趟編外人員的名單。中尉的遺物已經收拾好,從墓地回來後它們便被妥善收好。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提出的請求都按部隊的方式認真準確地完成了。但從政委、護士、管理主任對她的態度上可以感覺到,這些人想從她那裡得到的是某種安慰、寬恕和平靜。

政委為醫院裡有人死亡而感到有愧。在柳德米拉到來以前,這並沒有使他困擾不安,因為醫院也處於戰爭時期,對醫療衛生勤務的安排不會招來上級領導的責難,他經常受到訓斥,是因為組織政治工作不夠,通報傷員情緒不力。

部分傷員對勝利缺乏信心,部分落後傷員含有敵意的暗中攻訐和對集體農莊制度的敵對情緒,他都沒有進行有力的鬥爭。醫院裡傷員泄露軍事秘密的事件也時有發生。

軍區衛生部政治處曾把希曼斯基找去,暗示如果再從特別處那裡收到有關醫院思想狀況混亂的報告,就將把他送往前線。

而現在,政委在死去的中尉母親面前感到有愧,是因為昨天有三個病人死亡,可他昨天還洗了個淋浴,吩咐炊事員用燉爛的酸白菜給他做了個他愛吃的酸味湯,喝了桶在薩拉托夫市商業管理局搞到的啤酒。護士捷連季耶娃在中尉的母親面前心生愧意,是因為她丈夫——一個軍事工程師,他在集團軍司令部服役,連前線都未去,而比沙波什尼科夫大一歲的兒子又在飛機廠的設計處工作。管理主任的愧疚則是因為他——一個基幹軍人,卻在後方醫院服役,他往家裡捎的是上等華達呢料子和細毛氈氈靴,而死去的中尉留給母親的卻是套棉布制服。

主管死亡病人安葬工作的厚嘴唇、胖耳朵的司務長,也感到自己在那個同他一起去墓地的婦女面前深有愧意,因為棺材由不合格的薄板釘成,死者身上只穿了件內衣便被裝進棺內,普通棺木一個緊挨一個安放在陣亡將士公墓里,墓碑上的題詞字跡潦草,用的是不經久的顏料,木牌都未曾刨光。不錯,在師部衛生營甚至只給死者挖個坑,連棺材都沒有,題詞用化學鉛筆書寫,禁不住頭場雨淋。而那些在戰鬥中,在叢林、沼澤、沖溝、曠地上犧牲的人們,他們甚至連個安葬人都沒有,掩埋他們的是沙土、枯葉和暴風雪。但司務長還是因為木材質量的低劣,而感到自己在那個同他並排坐在小車上的女人面前是有愧的。她正向他詢問,他們將怎樣安葬死者,是把他們埋在一起嗎,給他們穿的是什麼衣服,在墳頭上是否還致悼詞。

他感到難堪,還因為臨行前他還曾跑到朋友的軍需倉庫里,喝了罐兌水的藥用酒精,吃了小麵包和蒜頭。他覺得不好意思的是,小車裡全是他呼氣吐出的酒味和蒜味。但是無論他覺得多麼不好意思,他不能不呼吸。

他愁眉苦臉地瞥一眼掛在小車司機前面的小鏡子,四方形的小鏡子里映出司機那令司務長窘迫的嘲笑目光。

「嘿,司務長,你吃得也太飽了。」司機那雙玩味的眼睛似乎在殘酷無情地說著。

所有人面對在戰爭中失去兒子的母親都是有愧的,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面對失去兒子的母親試圖證明自己無愧是徒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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