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9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是在托利亞動完第三次手術後一星期才乘船來到薩拉托夫的。二級軍醫邁澤爾給托利亞動的手術,手術又長又複雜,托利亞在全麻狀態下躺了五個多小時,不得不兩次靜脈注射安眠朋納。醫院裡的軍醫和醫學院的臨床外科醫生們誰也不曾在薩拉托夫施行過這類手術,這種手術只在文獻資料上聽說過,1941年美國人在軍事醫學雜誌上對它有過詳細描述。

由於這種手術尤為複雜,邁澤爾博士在中尉再次做了X光檢查後,同他進行了一次坦率的長時間談話。他向中尉解釋重傷之後在中尉身體內發生的病理學過程的特點,同時坦率講述了手術的風險。他說,他的決定有人表示質疑,老資格的臨床醫生羅季奧諾夫教授就反對手術。沙波什尼科夫中尉向邁澤爾博士提了兩三個問題,經過短暫思考之後,當即在X光檢查室同意施行手術。手術準備了五天。

手術上午十一時開始,下午三時才結束。手術時院長兼軍醫季米特魯克也在場。根據觀摩手術的醫生們的評語,手術做得相當出色。

邁澤爾站在手術台旁,正確解決了當時突然出現的、在文獻記述中未曾預見到的困難。

手術過程中病人的狀況令人滿意,脈搏正常有力,沒有停搏過。

下午兩點左右,邁澤爾博士因年老體胖,開始感到不舒服,不得不中斷手術幾分鐘。內科醫生克列斯托娃博士給他服用了戊酸薄荷腦脂,此後邁澤爾不停頓地施行手術直至結束。但做完手術不久,剛把沙波什尼科夫中尉送進隔離病房,邁澤爾博士便心絞痛劇烈發作,反覆注射樟腦劑和服用硝化甘油才使血管痙攣在晚間消失。顯然,心絞痛發作是由於神經過度緊張和心臟負擔過重引起的。

在沙波什尼科夫身旁值班的護士捷連季耶娃,按照指示留心觀察著中尉的狀況。克列斯托娃走進隔離病房,給處於昏迷狀態的中尉量了脈搏。沙波什尼科夫的狀況令人滿意,克列斯托娃博士對護士捷連季耶娃說:

「邁澤爾給了中尉一張生存許可證,自己卻差點送了命。」

護士捷連季耶娃回答說:

「噢,只要托利亞中尉能脫離危險就好!」

沙波什尼科夫的呼吸微弱,他的臉一動不動,手臂和脖頸細瘦得像孩子,蒼白的皮膚上勉強可見野外作業和草原行軍留下的黝黑痕迹。沙波什尼科夫所處狀況介於不省人事和昏昏欲睡之間,由於麻藥不可抗拒的效力和心靈、體力上的困憊,他處於極度昏迷之中。

病人含含糊糊說出個別單詞,有時是整個句子。捷連季耶娃覺得他說得很快,好像在說:「太好啦,你沒見到我這副樣子。」此後他靜靜躺著,嘴角耷拉著,彷彿昏厥了過去,可又像在抽泣。

晚上八時許,病人睜開眼睛,聲音清晰地說要喝水,這使護士捷連季耶娃既高興又吃驚。她告訴病人,他不能喝水,並且補充說手術進行得相當順利,康復在等待著他。她問他感覺如何,他回答說腰和背部痛,但不厲害。

她又檢查了一次他的脈搏,用濕手巾擦了擦他的雙唇和前額。

這時衛生員梅德韋傑夫走進病房,傳達說外科主任、軍醫普拉東諾夫打電話找護士捷連季耶娃。護士走進同一層樓的值班室,拿起話筒,向軍醫普拉東諾夫報告:病人已蘇醒過來,對一個經受過大手術的病人來說,他的狀況一般。

護士捷連季耶娃請求換班,她必須上市兵役局去一趟,因為她丈夫寄給她的軍屬領款單由於郵政地址改變而出現了差錯。軍醫普拉東諾夫保證准許她去,但吩咐她繼續觀察沙波什尼科夫,直到普拉東諾夫親自來給他作檢查。

護士捷連季耶娃回到病房。病人還是以她離開時的那種姿勢躺著,但他臉上呈現出的痛苦表情已經不那麼明顯,嘴角抬起了一點,面容掛著笑意,似乎顯得安詳了些。長久沒有變化的痛苦表情明顯使沙波什尼科夫的容顏顯得蒼老,而此時這面露笑容的臉龐反倒使護士捷連季耶娃大吃一驚。他面頰瘦削,豐滿蒼白的嘴唇稍稍噘起來,高高的額頭沒有一絲皺紋,好像這些並非成年人的,甚至也不是少年的,而是屬於嬰兒的。護士捷連季耶娃問病人感覺如何,他沒有回答,大概是睡著了。

護士捷連季耶娃對他的臉部表情有些警覺。她抓住沙波什尼科夫中尉的一隻手,沒有摸到脈搏,手還有微溫,但那是頭天早晨生了爐子並且早已燒得只剩餘燼的爐火保存在他體內的,了無生氣、勉強可以感覺得到的微溫。

雖說護士捷連季耶娃一直住在城裡,但她還是輕輕地跪下來,免得驚擾生者,按農村的習俗呼號起來:

「我的寶貝人兒啊,你可是我的心肝肉兒啊,你拋下我們要上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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