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6

夜間,伏爾加河上空烏雲消散,崗巒起伏的河岸和濃霧瀰漫的峽谷在星光下緩緩向遠方飄去。

偶爾有幾顆流星划過天空。柳德米拉無聲地向天空祈禱著:

「但願托利亞能活下來。」

這是她唯一的願望,她對蒼天別無所求。

還在數學物理系讀書時,她一度擔任天文研究所的計算員。那時她就得知,流星在不同的月份成群地迎著地球流動,有英仙流星群、獵戶流星群、雙子流星群、獅子流星群。她已經不記得在十月和十一月什麼流星群與地球相遇……只要托利亞活下來就好!

丈夫責備她不喜歡幫助別人,對他的親人態度冷漠。他認為,假如柳德米拉願意,他母親會同他們住在一起,不至於留在烏克蘭。

維克托的一個表弟從勞改營放出來,改為流放,她也不願留他在家裡住宿,害怕房管所得知此事。她知道,母親至今記得,父親臨終前,柳德米拉住在加斯普列,沒有中斷休假,下葬後的第二天她才回到莫斯科。

母親有時同她談起德米特里,為他身上發生的事擔驚受怕。

「他小時候就很誠實,一向為人忠誠老實。突然從事起間諜活動來了,準備暗殺卡岡諾維奇和伏羅希洛夫……多麼野蠻、多麼可怕的謊言,這是誰造的謠?誰在坑害忠誠老實的人呢?」

有一次她對母親說:

「你也不能完全替米佳打保票,無罪的人是不會坐牢的。」現在她又回憶起母親當時注視她的目光。

有一次她對母親談起德米特里的妻子:

「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她,我坦率地告訴你,直到現在我也不能原諒她。」

現在她回想起母親的回答:

「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妻子因不告發丈夫要判十年徒刑!」

接著她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她在街上撿了一隻狗崽帶回家來,維克托不願收養這隻狗,她便向他大喊:

「你這個冷酷無情的人!」

而丈夫回答說:

「好吧,柳達,我不希望你年輕漂亮,我只希望一點,那就是希望你不單單對貓和狗發善心。」

現在,她坐在甲板上,第一次討厭自己,不願指責別人,第一次認真回想一生中聽到的一次次責備。

有一次,丈夫在電話里笑著對她說:

「自從我們收養了那隻小貓,我開始聽到妻子溫柔的聲音了。」

有一次母親對她說:

「柳達,你怎麼能拒絕給乞丐一點吃的呢?你想想,這是飢餓者在向你這個溫飽者乞求啊……」

但她並不吝嗇,她喜歡招待客人,她的烹調技藝在熟人中間是頗負盛名的。

誰也沒有看見她在這天夜裡坐在甲板上痛哭的情景。就算她變得冷酷無情,就算她把學業忘得乾乾淨淨,就算她已經一無是處,誰也不會再喜歡她,她已經發胖,頭髮變得花白,患有高血壓,丈夫不愛她,覺得她是個冷酷的人……但只要托利亞活著就行!她準備承認一切錯誤,改正親人們歸咎於她的所有過錯,只要托利亞能活下來就行!

她為什麼老是想起第一任丈夫?他在哪裡,怎麼找到他?她為什麼沒有給住在羅斯托夫的他的姐姐寫信呢?現在無法通信了,那裡被德國人佔領了。姐姐本來可以把托利亞負傷的事轉告他。

輪船上機器轟鳴,甲板不時顫抖,河水拍濺,天空中的星星忽明忽暗,這一切交雜在一起,融成一片,柳德米拉昏昏入睡。

臨近黎明時分,霧靄在伏爾加河上徐徐浮動,彷彿一切生命都隱沒在霧中。過了一會兒,太陽突然升起來,彷彿突然迸發了希望!水中映出天空的倒影,秋季烏黑的河水喘息起來,太陽似乎在浪濤中喊叫。岸邊的斜坡被夜間的嚴寒浸透了,棕紅的樹木蒙上了薄薄一層霜,看上去似乎顯得特別愉快。起風了,霧靄隨之消散,世界變得晶瑩透亮。明亮的太陽、蔚藍的河水和遼闊的天空都沒有一絲暖意。

大地多麼遼闊啊,地面上的森林雖然遼闊,但畢竟看得見它的邊緣和盡頭,而大地卻一直向遠方遷延、伸展。

她的憂傷也像大地一樣漫無邊際,無休無止。

她看見一些乘坐頭等艙去古比雪夫的人民委員部的領導幹部,他們穿著防護色大衣,頭戴灰色羊羔皮上校帽。二等艙里坐的是領導幹部的夫人和岳母,她們都穿著與丈夫或女婿的官銜相匹配的服裝,似乎這些家屬都有各自不同的特殊服裝。夫人們都穿著毛皮大衣,系著潔白的絨毛頭巾,岳母和母親們都穿著黑色羔皮領藍呢大衣,系著棕色頭巾。與她們同行的孩子們顯得很寂寞,流露出不滿的目光。透過舷窗看得見這些乘客隨身攜帶的食品,富有經驗的柳德米拉一眼便看出那些大包小包里裝的什麼東西,蜂蜜和熟油裝在密封罐里和帶火漆封印的深色大瓶里,沿伏爾加河運往古比雪夫。不時有一些高等乘客在甲板上散步、交談,柳德米拉從他們談話的隻言片語中聽出,從古比雪夫開往莫斯科的火車使他們焦急不安。

柳德米拉覺得,那些婦女漠不關心地望著坐在過道上的紅軍戰士和中尉們,彷彿她們的子弟都沒有上過前線。

早晨,廣播里播送蘇聯情報局的戰報時,紅軍戰士和輪船上的水手們都站在擴音器下聽廣播,她們卻睡眼惺忪地望望擴音器,若無其事地去辦自己的事了。

柳德米拉從水手們那裡得知,這艘船整個包給了經古比雪夫返回莫斯科的領導幹部的家屬,根據軍事當局的命令安排一些軍人和文職人員在喀山上船。法定的乘客們大吵大鬧,堅決不讓軍人們上船,並且給國防委員會的全權代表打了電話。

去往斯大林格勒的紅軍戰士們負疚的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古怪表情,他們感到自己給這些高等乘客們帶來了不便。

柳德米拉覺得,這些婦女們平靜的目光令人無法忍受。祖母們把孫子叫過來,一邊繼續同他們談話,一邊用習慣性的動作往他們嘴裡塞餅乾。一個身穿黃鼬皮大衣的矮小的老太婆偶爾從前艙里走出來,領著兩個小男孩到甲板上散步,婦女們便忙不迭地向她點頭,微笑,領導幹部們臉上則露出親切而不安的神色。

如果這時廣播里宣布第二戰場已經開闢,列寧格勒的圍困已被粉碎,她們誰也不會為之振奮。但如果有人說,開往莫斯科的列車取消了國際車廂,她們會爭先恐後地搶購軟卧和硬卧車票,而把戰爭事宜統統置之腦後。

說來奇怪,從裝束來看,柳德米拉很像頭等艙和二等艙里的乘客,她穿一件灰色羊羔皮大衣,系著絨毛頭巾。不久前,她也曾為一張軟卧車票而著急、憤怒,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去莫斯科出差,居然弄不到一張軟卧車票。

她對一個炮兵中尉說,她兒子也是炮兵中尉,在戰鬥中負了重傷,現在住在薩拉托夫的部隊醫院裡。她同一個生病的老太婆談到瑪魯夏和薇拉,談到在淪陷區失蹤的婆婆。同那些在甲板上嘆息的人們一樣,她心中充滿了痛苦。從部隊醫院、陣亡將士公墓到鄉村木舍,到坐落在無名空地上的沒有編號的棚屋,這種痛苦蔓延著。

她從家裡動身時沒有帶水杯,也沒有帶麵包,彷彿她一路上既不吃東西,也不喝水似的。

但在輪船上,她一大早就感覺餓得難受,這才明白,她這一路上處境窘困。航行的第二天,幾個紅軍戰士得到司爐的同意,在機房裡煮了一鍋小米湯,把柳德米拉叫去,給她盛了一飯盒米湯。

柳德米拉坐在一隻空箱子上,用別人的飯盒和別人的湯匙大口地喝著燙嘴的熱米湯。

「這湯好極了!」煮湯的戰士對她說。

他見柳德米拉沒有吭聲,便用挑釁的口吻說:「怎麼,不好吃?上面沒帶一層浮油?」

紅軍戰士請她喝米湯,很想得到她的誇獎,這咄咄逼人的語氣中恰恰流露出質樸憨厚和開朗豪放的氣質。

她幫一位戰士裝上了損壞的自動槍上的彈簧,這個彈簧連那個佩戴著紅星勳章的准尉都沒能裝上。

柳德米拉仔細聽了聽幾個炮兵中尉的爭論,拿起鉛筆幫助他們推算出一個三角公式。

這件事之後,那個稱呼她「女公民」的中尉突然問她,如何稱呼她的名字和父稱 。這天夜裡,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在甲板上徘徊了很久。

河面上散發著冰冷的寒氣,黑暗中從下游吹來凜冽的寒風。懸在高空的群星閃爍著,這嚴厲的、冰與火交融的天空籠罩著這個不幸的女人,既不能給人以慰藉,也無法給人以寧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