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5

葉尼婭漸漸同一位姓沙爾戈羅茨基的鄰居熟悉起來。沙爾戈羅茨基的樣子很特別,彷彿一轉身,他那顆雪花石膏般灰白的大腦袋就要從細細的脖頸上掉下來,咚的一聲掉在地板上。葉尼婭發現,老頭兒蒼白的麵皮浮現出柔和的淡藍色,這淡藍的皮膚和他那雙冷淡的蔚藍色眼睛十分協調,葉尼婭對此很感興趣。老頭兒出身顯貴,她覺得應該把老頭兒畫成蔚藍色的,這個念頭使她感到好笑。

戰爭爆發後,弗拉基米爾·安德列耶維奇·沙爾戈羅茨基的生活倒比戰前好些,現在他總算有了工作。蘇聯情報局邀請他撰寫有關德米特里·頓斯科伊 的文章,寫蘇沃羅夫、烏沙科夫的生平,寫俄國軍官的傳統以及有關十九世紀詩人丘特切夫、巴拉丁斯基生平的短文……

沙爾戈羅茨基對葉尼婭說,就母系而言,他是比羅曼諾夫皇族更古老的公爵世家的親戚。

他年輕時在省地方自治局任職,曾在地主子弟、鄉村教師和年輕的神父中間宣傳伏爾泰思想和恰達耶夫的學說。

沙爾戈羅茨基向葉尼婭談起自己同省城首席貴族的一次談話,這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您作為俄國一個古老的貴族世家的代表,居然試圖向農民證實您的祖先是猿猴,農民會問您:那麼大公呢?皇太子呢?皇后呢?皇上本人呢?」

沙爾戈羅茨基繼續「蠱惑」人心,結果被流放到塔什干。一年後他得到寬恕,便去了瑞士,在那裡他遇到許多革命家。布爾什維克、孟什維克、社會革命黨人、無政府主義者,都認識這個有點古怪的公爵。他經常參加辯論會和各種晚會,同一些人過從甚密,但他不附和任何人的觀點。那時他同一個猶太大學生,留著黑色大鬍子的崩得 分子利佩茨交上了朋友。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不久,他回到俄國,住在自己的田莊里,偶爾在《下諾夫哥羅德報》上發表一些有關歷史和文學問題的文章。

他從不料理家業,莊園由他的母親來管理。

沙爾戈羅茨基是唯一的莊園沒有受到農民毀壞的地主,貧農委員會甚至分給他一大車木柴和四十顆白菜。他坐在家裡唯一生著爐子、裝著玻璃窗的房間里讀書、寫詩。他給葉尼婭朗誦過一首題為「俄羅斯」的詩:

無憂無慮,自在逍遙。

遼闊無垠的平原上,

烏鴉在不祥地聒噪。

縱酒。隱私。大火。

愚蠢而又冷漠。

到處有她獨特的格調,

雄奇的莊嚴動人心魄。

他讀得很認真,留心每個詞的發音,注意使用標點符號。他高高地揚起長長的眉毛,但他那寬大的額頭並沒有因此而變窄。

1926年,沙爾戈羅茨基心血來潮,居然講授起俄國文學史來。他批判傑米揚·別德內 ,頌揚費特 ,在當時流行的有關美與生活真實的討論會上發表演說,他宣稱自己是一切國家的反對者,宣稱馬克思主義是一種狹隘的學說,談論俄羅斯精神的悲慘命運。這些言論和論爭最終給他帶來災難,他又被流放到了塔什干。他住在那裡,常常感到地理環境比理論演說更有說服力,這一點是他始料未及的。直到1933年底,他才得到許可移居薩馬拉,投靠他的大姐葉連娜·安德列耶夫娜。他大姐於戰前不久去世了。

沙爾戈羅茨基從來不邀請任何人進他的房間,但有一次葉尼婭偶然到這位公爵的住所里看了看。一摞摞書籍和舊報紙高高地堆在牆角,一些古舊的圈椅摞在一起,一直堆到天花板下面,鑲在鍍金框子里的肖像擺在地板上,紅色天鵝絨蒙著的長沙發上放著一條露出了棉絮的皺巴巴的棉被。

沙爾戈羅茨基為人和善,對生活中的許多實際問題常常束手無策。人們談起這種人總說他們像孩子一般天真,像天使一般善良。但他可以吟誦著自己心愛的詩歌,從伸手向他乞討一片麵包的挨餓的孩子或衣服襤褸的老太婆面前走過,絲毫不為所動。

聽著沙爾戈羅茨基的講述,葉尼婭常常回想起自己的第一任丈夫。這位費特和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 的熱誠崇拜者與共產國際工作者克雷莫夫的志趣大不相同。

她感到驚訝的是,克雷莫夫與沙爾戈羅茨基老頭同樣是俄羅斯人,但他卻對美麗如畫的俄羅斯風光,對奇妙的俄羅斯童話,對費特、丘特切夫的詩歌無動於衷。克雷莫夫從青年時代起所珍視的俄羅斯生活中的一切,以及那些他所崇拜的名人(他認為沒有這些名人俄羅斯是不可想像的),所有這一切,沙爾戈羅茨基都感到無所謂,有時他甚至流露出敵意。

沙爾戈羅茨基認為,費特便是上帝,首先是俄羅斯的上帝。對他來說,好男兒菲尼斯特的故事、格林卡的《困惑》都是奇妙的作品。不管他怎樣讚美但丁,但他總覺得但丁缺少俄國音樂和俄國詩歌般的奇妙魅力。

克雷莫夫不善於區分杜勃羅留波夫和拉薩爾,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恩格斯。他認為,馬克思能在所有俄國天才中脫穎而出,對他來說,單單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便可壓倒俄國音樂。恐怕只有涅克拉索夫對他是個例外,他認為涅克拉索夫是世界一流詩人。葉尼婭有時覺得,沙爾戈羅茨基不僅在幫助她認識克雷莫夫,而且在幫助她理解她同克雷莫夫之間的關係,理解這種關係所遭受的曲折命運。

葉尼婭喜歡同沙爾戈羅茨基交談。他們往往是從令人不安的戰報談起,然後沙爾戈羅茨基開始談論俄國的命運。

「俄國貴族是對不起俄國的,」他對葉尼婭說,「但他們卻熱愛俄國。在上一次戰爭,即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我們沒有得到寬恕,每個細小的錯誤都不放過,我們這幫傻瓜、蠢貨、好吃懶做的人,拉斯普京 、米亞索耶多夫上校、椴樹林蔭道,無憂無慮、黑魃魃的木舍、草鞋,都有罪責……我姐姐的六個兒子犧牲在東普魯士和加利茨亞,我大哥年老多病,也在戰鬥中犧牲,但他們卻得不到歷史的承認……應該承認他們。」

葉尼婭經常聽他發表一些與當代人不同的文學見解。他把費特置於普希金和丘特切夫之上,他對費特非常了解。在俄國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了解費特,恐怕費特本人在臨終之前也不曾記得沙爾戈羅茨基所講的有關他的那麼多軼事。

他認為列夫·托爾斯泰是個過於注重現實的人,承認他有詩情,但對他評價不高。他對屠格涅夫評價不錯,認為他有才華,但不夠深刻。在俄國小說史上,他最喜歡果戈理和列斯科夫 。

他認為,扼殺俄國詩歌的罪魁禍首是別林斯基和車爾尼雪夫斯基。

他對葉尼婭說,除了詩歌,他喜歡三樣東西:糖、陽光和睡眠。

「難道我至死見不到我的任何一首詩作發表?」他常常這樣問道。

有一次,葉尼婭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見了利莫諾夫。他拄著木頭拐杖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一件冬季大衣,色彩鮮艷的方格圍巾在脖頸後面擺動著。這個頭戴高貴的海狸皮帽子的高大男人走在古比雪夫的人群中,顯得有點古怪。

利莫諾夫一直把葉尼婭送到家。她請他進屋坐了一會兒,喝了點兒茶,利莫諾夫看了她一眼,說:「那好吧,謝謝,幫您報上了戶口,您真該買半公升酒來酬謝我呢。」他說罷氣喘吁吁地登上樓梯。

利莫諾夫走進葉尼婭狹小的房間,說:「是啊,對於我這肥胖的身軀來說,這房子有些狹窄,也許在這裡思路更寬廣吧。」

他突然以一種不自然的語調同她解釋起自己的戀愛觀來,同時談到他對男女關係的一些見解。

「維生素缺乏症、精神維生素缺乏症!」他氣喘吁吁地說,「您明白吧,這是一種難以克制的饑渴,像公牛、母牛、鹿渴望吃到鹽一樣。我身上缺少的東西,我的親人和我妻子身上缺少的東西,我就在我情人身上尋找。妻子是維生素缺乏的原因,男人渴望在自己情人身上找到那種在自己妻子身上多年甚至幾十年都找不到的東西。您明白嗎?」

他拿起她的一隻手,撫摩一會兒她的手掌,然後開始撫摩她的肩膀,觸摸她的脖頸、後腦勺。

「您明白我的意思嗎?」他討好地說,「非常簡單,精神維生素缺乏症!」

葉尼婭有些不好意思,笑眯眯地望著他那隻長著閃閃發光指甲的潔白大手,它從她的肩膀摸到她的胸部。她說:

「看來,維生素缺乏症不僅有精神上的,而且有肉體上的。」

接著她用一年級老師教訓學生的口吻補充:「您不應該摸我,真的,不應該。」

他不知所措地望了她一眼。他沒有發窘,反而放聲笑起來,她也跟著他一起笑了。

他們開始喝茶,談論畫家薩里揚 。沙爾戈羅茨基老頭敲了敲門。

原來利莫諾夫在某人的筆記中和檔案館保存的某人的信件中,見到過沙爾戈羅茨基的名字。沙爾戈羅茨基沒有讀過利莫諾夫的書,但聽說過他的名字。報紙上列舉軍事歷史題材作家時常提到他的名字。

他們談得很投機,情緒激動,興緻勃發。他們在談話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