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4

葉尼婭獨自一人住在古比雪夫市,她很喜歡這種獨身生活。

似乎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雖說生活相當艱苦,但她卻感覺輕鬆、自在。她好長時間沒有報上戶口,領不到食品供應卡,每天只能憑午餐券在食堂吃一頓飯。她從早上就想著開飯的鐘點,等待到食堂去喝一盤湯。

在這段時間裡,她很少想起諾維科夫,對克雷莫夫她卻想得較多,幾乎經常想念他,不過這些隱藏在心底的念頭不太強烈。

對諾維科夫的思念時隱時現,並沒有使她感到煩悶。

可是有一次,她在街上遠遠看見一位穿軍大衣的高個兒軍人,在最初的一瞬間,她恍惚覺得此人就是諾維科夫。於是她感到氣喘,兩腿發軟,一陣狂喜衝上她心頭,使她感到手足無措。過了一分鐘她才明白自己認錯了人,那股激動情緒也隨即被她忘卻了。

這天夜裡,她突然醒來,心想:

「他為什麼不來信呢?他明明知道我的地址。」

她一個人住在這裡,身邊既沒有克雷莫夫,也沒有諾維科夫,更沒有什麼親人。她覺得,這種自由自在的獨身生活也是一種幸福,然而這僅僅是她的感覺而已。

此時,莫斯科的許多人民委員部、機關、報社遷到了古比雪夫,這裡成了臨時首都。各國外交使團、大劇院、著名作家、報幕員、外國記者也都從莫斯科疏散到這裡。

成千上萬的莫斯科人住在一些狹小的房間里、旅館裡、集體宿舍里,從事著他們的日常工作;處長們、局長們、總局局長們和人民委員們領導著所屬機關的人員和國民經濟部門的工作;特命全權大使們乘坐著豪華汽車,去出席蘇聯外交領導人的招待會;烏蘭諾娃、列梅舍夫 、米哈伊洛夫 在為芭蕾舞觀眾和歌劇觀眾演出;合眾國際社常駐代表沙皮羅先生在記者招待會上,向蘇聯情報局局長所羅門·阿布拉莫維奇·洛佐夫斯基 提出一些棘手的問題;作家們在為國內外的報紙和廣播電台撰寫簡訊;記者們正根據在部隊醫院裡採訪的材料寫軍事題材通訊。

然而,在這裡,莫斯科人的日常生活與往常就大不相同了。英國特命全權大使的夫人克里普斯女士,憑餐券在旅館的餐廳就餐後,將吃剩下的麵包、方糖卷在報紙裡帶回房間去;世界各國通訊社的代表們經常上集市,擠在傷員們中間,久久地評論著自種煙葉的質量,卷一支煙品嘗一番,或者輪換著腳站在那裡,排隊上澡堂;慷慨好客的著名作家們喝著自釀酒,就著定量供應的麵包,談論世界上的種種問題以及文學的命運。

龐大的機關擠在古比雪夫狹小的辦公樓里。蘇聯各大報社的領導人不得不在辦公桌前接待來訪者,下班後孩子們就在這些桌子上做功課,婦女們在這些桌子上做針線活。

在疏散地,龐大的國家機關的這種散漫生活富有某種魅力。

為了報戶口,葉尼婭頗費周折,忍受了長久的焦慮不安。

葉尼婭在一所設計院找到了工作。院長利辛中校身材魁梧,嗓門不高,一開始他就憂心忡忡,嘆息院長責任重大,不便錄用一個沒有正式戶口的工作人員。利辛吩咐她到警察局去一趟,把設計院的錄用證明交上去。

區警察分局的一名工作人員接過葉尼婭的身份證和證明信,叫她三天後來聽取答覆。

葉尼婭在指定的日子走進這條光線很暗的走廊。坐在這裡等候接待的人,臉上帶著一種獨特的表情,只有到警察局辦理身份證和報戶口的人才會有這種表情。她走到一個小窗口前,一個塗著深紅色指甲的女人把身份證遞給她,用平靜的聲音對她說:

「您被拒簽了。」

她又重新排隊等候,打算同戶籍科的科長談一談。排隊的人一邊低聲交談著,一邊打量從走廊上走過的塗著口紅、穿著棉製服和皮靴的年輕女辦事員。這時,隨著一陣咯咯吱吱的皮靴聲傳來,一個身穿夾大衣,頭戴鴨舌帽,圍巾下面露出軍便服領口的人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他用鑰匙打開那個不知是英國製造還是法國製造的門鎖,這就是格里申,戶籍科的科長。接待開始了。葉尼婭發現,輪到的人並不像往常經過長久的等待終於輪到自己那樣高興,他們走近門口時不停地左顧右盼,彷彿打算在最後一分鐘逃跑似的。

葉尼婭在排隊等候時聽到不少議論。有些女兒無法在母親家裡登記戶口,一個要在哥哥家報戶口的中風的女人遭到拒絕,一個前來照料殘廢軍人的婦女也沒有報上戶口。

葉尼婭走進格里申的辦公室。他默默地向她指了指椅子,然後看了看她的證明信說:

「您已經被拒簽了,您還要做什麼呢?」

「格里申同志,」葉尼婭說,她的嗓音有些顫抖,「您要知道,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有領到食品供應卡。」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那張寬大的年輕面容上流露出冷漠的神色,若有所思。

「格里申同志,」她說,她的嗓音仍在顫抖,「您想想,這算怎麼回事。在古比雪夫市,有一條以沙波什尼科夫的名字命名的大街,沙波什尼科夫就是我父親。他是薩馬拉 城革命運動的發起人之一,您居然拒絕給他的女兒登記戶口。」

那雙安詳的眼睛望著她。她說的話他聽得清楚明白。

「需要有調令,」他說,「沒有調令我無法給您登記戶口。」

「我是在軍事機關工作。」葉尼婭說。

「從您的證明信上看不出這一點。」

「這一點有用嗎?」

他很不樂意地回答說:

「可能有用吧。」

第二天早晨,葉尼婭來上班時對利辛說,警察局拒絕給她上戶口。他兩手一攤,嘟噥道:

「唉,簡直是胡鬧,難道他們不明白,您一開始就是我們這裡不可缺少的工作人員,您正在從事一項具有國防性質的工作嗎?」

「我也這麼說,」葉尼婭說,「他說需要開一封介紹信,證明我們機關屬於國防部領導。我懇求您,給我寫個證明吧,我晚上帶上證明信到警察局去一趟。」

過了一會兒,利辛走到葉尼婭面前,用帶有負疚情緒的嗓音說:

「需要警察局給我們發一封查詢公函,沒有查詢公函我無權寫這類證明。」

晚上她又到警察局去了,坐在那裡排了半晌隊,終於來到格里申的辦公室,她痛恨自己不該流露出討好的微笑。她請求格里申向利辛發一封查詢公函。

「我不打算寫任何查詢公函。」格里申說。

利辛聽說格里申拒絕發公函,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說:

「這麼辦吧,請他打電話問問我也行。」

第二天晚上,葉尼婭去看望她父親的一位老相識——莫斯科來的文學家利莫諾夫。下班後她立刻趕到警察局,請求坐在那裡排隊的人,允許她直接去見戶籍科長,只佔用一分鐘,僅提一個問題。排隊的人們聳了聳肩,把眼睛移向一旁。葉尼婭生氣地說:

「唉,這麼不通情理,好吧,誰是最後一個?」

這天警察局給葉尼婭的印象特別糟糕。一個腿部浮腫的女人在戶籍科長的辦公室里突然歇斯底里地發作,高聲叫道:「我求求您啦,我求求您啦!」一個缺一隻胳膊的殘廢在格里申房間里用髒話罵娘,他後面的一個人也叫嚷起來,房間里傳出他的喊叫聲:「我不走!」但他很快就走了。在喊叫嘈雜時唯獨聽不見格里申的聲音,他一次也沒有提高嗓門,彷彿他不在屋裡,人們在向自己喊叫,在自己嚇唬自己。

她坐在那裡排了一個半小時,才走進格里申的辦公室。格里申輕輕點了一下頭,說了聲「坐吧」。她對此報以溫柔的表情,匆匆說了句「非常感謝」。為此她暗暗憎恨自己。她又請求格里申給她的院長打個電話,因為利辛起初懷疑沒有帶編號和印章的公函他是否有權開證明信,但後來他同意了,答應寫一封證明信,說明這是對「您某月某日的口頭查詢」的書面答覆。

葉尼婭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張白紙擺在格里申面前,白紙上用醒目的大字寫著利辛的電話號碼、名字、父稱、軍銜、職務,而括弧里用小字寫著「午休前後」。但格里申對擺在他面前的白紙看也沒有看一眼,說:

「我不作任何查詢。」

「這是為什麼?」她問道。

「沒有這個規定。」

「利辛中校說,沒有查詢公函,哪怕是打個電話也行,否則他無權開證明信。」

「既然無權開,那就不開唄。」

「可我該怎麼辦呢?」

「我怎麼知道。」

他平靜的語氣使葉尼婭感到手足無措,假如他聽了她毫無條理的陳述表示氣憤、惱火,她心裡也許會好受些。但他半側著身子坐在那裡,連眼皮也不動一下,全無神色。

往常同葉尼婭談話時,男人們會發覺她長得很漂亮,她也總能察覺這一點。但格里申望著她,好像望著一個眼淚汪汪的老太婆,或者望著一個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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