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2

這天夜裡,一身戎裝的格特馬諾夫坐在桌前寫了幾封信。妻子穿著睡衣坐在他身邊,注視著他那隻寫信的手。他把信折起來,說:

「如果你需要專門治療和外出會診,就把這封信交給邊區衛生局局長。他只是給你開一封轉診介紹信,通信證由弟弟給你辦理。」

「領取限額供應品的證明信你寫好了嗎?」妻子問。

「這不需要。」他回答說,「你給州委辦公室主任打個電話就行了,直接找普齊欽科本人更好,他會給你辦理的。」

他查看了一沓寫好的信、委託書、便條,說:

「喏,好像是全都安排好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真為你擔心,親愛的,」她說,「你這是去打仗啊。」

他站起來說:

「要保重身體,愛護孩子。白蘭地裝進皮箱了嗎?」

她說:

「裝進去了,裝進去了。還記得嗎,兩年前你飛往基斯洛沃茨克,出發之前也是這樣在黎明時分給我寫委託書的。」

「現在基斯洛沃茨克被德國人佔領了。」他說。

格特馬諾夫在房間踱了一會兒,仔細聽了聽,說:

「睡著了?」

「當然睡著了。」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說。

他們走進孩子們的房間。令人奇怪的是,這兩個龐大的身軀在昏暗中走動,居然能不發出一點兒聲音。熟睡的孩子枕著潔白的枕巾,烏黑的頭髮顯得格外醒目。格特馬諾夫仔細聆聽他們的呼吸。

他把手掌按在胸前,以免咚咚的心跳聲驚擾了孩子的睡眠。此刻,在昏暗之中,他心中惆悵萬分,充滿了對孩子的一腔柔情和憐憫,同時又對他們放心不下。此刻,他多麼想擁抱自己的兒子和兩個女兒,吻一吻他們睡意矇矓的眼睛。一種無能為力的溫柔和喪失理智的愛令他手足無措,他站在那裡局促不安,軟弱無力。

其實,他面臨的新的工作並沒有使他恐慌和激動。他經常著手於新的工作,總是能毫不費力地找到那條指導工作的正確方針。他知道,在坦克軍他也能夠如魚得水。

然而此時此刻,如何把鐵面無情、堅定不移同溫柔和既不懂得法律也不懂得方針的父愛融為一體呢?

他回頭望了望妻子,只見她像村婦似的一手托腮站在那裡。昏暗中她的臉顯得瘦了一些,似乎很年輕。他們婚後第一次去海邊,在岸邊懸崖上的「烏克蘭療養院」休假時,她就是現在這副模樣。

窗外響起彬彬有禮的汽車喇叭聲,這是州委的汽車開來了。格特馬諾夫又向孩子們轉過身去,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這個動作表明他對無法剋制的父愛無能為力。

同妻子吻別之後,他在走廊里穿上外套,戴上帽子,然後站在那裡等候司機把皮箱提出來。

「好吧。」他說著突然摘下帽子,向妻子跨近了一步,又緊緊抱住了她,於是他們再次也是最後一次吻別。此時,街道上潮濕的寒氣透過半敞的房門吹進來,同家庭的溫暖交雜在一起。格特馬諾夫短皮襖上粗糙的皮革輕觸著妻子芳香的絲綢睡衣,兩人都感覺到,他們連在一起的生活突然被劈開了,深深的憂傷刺痛了他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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