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1

被德寇佔領的烏克蘭一個州的州委書記傑緬季·特里豐諾維奇·格特馬諾夫,被任命為在烏拉爾組建的坦克軍的政委。

去往服役地點以前,格特馬諾夫乘道格拉斯號飛機飛往烏法市,他的家眷疏散後住在那裡。

同事們和烏法市委的工作人員對他的家眷關懷備至,生活設備和住房條件都很不錯。格特馬諾夫的妻子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在戰前就因代謝機能減退而急劇發胖,現在也沒有瘦下來,甚至還長胖了一些,兩個女兒和一個還沒上學的小兒子看上去也很健康。

格特馬諾夫在烏法市住了五天,臨行前幾個親友前來向他道別:有他的妻弟,烏克蘭人民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有格特馬諾夫的老同事,安全部門工作人員,基輔人馬舒克;還有格特馬諾夫的連襟,烏克蘭黨中央宣傳部負責人薩蓋達克。

薩蓋達克趕到他家已十點多鐘了,孩子們已經上床睡覺,他們不得不低聲交談。格特馬諾夫說:

「我們不喝點酒嗎,同志們,來點莫斯科伏特加酒吧!」

單獨來看,格特馬諾夫的一切都是大的:一顆碩大的腦袋,亂蓬蓬的頭髮已經發白,寬大的腦門,多肉的大鼻子,寬大的手掌,粗大的手指,寬寬的肩膀,粗壯的脖頸。但這些粗大的肢體連在一起卻並不偉岸。格特馬諾夫個子不高。令人奇怪的是,一雙小眼睛生在他那張大臉上,特別引人注目,往往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一雙細細的眼睛藏在腫眼泡下面幾乎看不出來。眼睛的色調也很模糊,分不清它們是灰色調多呢,還是藍色調多。但他的目光卻顯得銳利而又生動,富有很強的洞察力。

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輕輕扭動自己肥胖的身軀,從房間里走出來,男人們立刻安靜下來。無論在鄉村木舍里還是在莫斯科上流社會,常有這樣的情形,席面上開始上酒時,客人們便安靜下來。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很快就端著托盤走了回來。令人奇怪的是,她那雙肥胖的大手居然在短短几分鐘內打開了那麼多罐頭,且準備好了餐具。

馬舒克望了望掛著烏克蘭方格花壁毯的牆壁,又瞅一眼寬大的沙發、殷勤饗客的美酒和罐頭,說:

「我記得這張沙發擺在您原來的住所里,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您真是好樣的,居然能把它運到這裡來,您有一定的組織天才。」

「你要考慮到,」格特馬諾夫說,「疏散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家了,全是她一個人乾的!」

「不應該把它扔給德國人,同鄉們!」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說,「季馬用它用習慣了,從州委辦公室回來,立刻躺在沙發上看文件。」

「當然啦,看文件,睡覺。」薩蓋達克說。

她又到廚房去了,馬舒克朝格特馬諾夫轉過臉來,用狡猾的口吻低聲說:

「哎呀,我想像得出,我們的傑緬季·特里豐諾維奇即將認識一位女醫生,女軍醫。」

「是的,他會捨命相陪。」薩蓋達克說。

格特馬諾夫揮了揮手說:

「別逗了,難道您是殘廢?」

「當然了,」馬舒克說,「在基斯洛沃茨克是誰常常夜間三點鐘才回病房?」

客人們哈哈大笑起來,格特馬諾夫凝神地匆匆瞥了妻弟一眼。

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走進來,望了望哈哈大笑的男子們,說:

「妻子剛出去,你們就開始給我可憐的季馬出什麼壞點子了!」

格特馬諾夫開始往酒杯里斟酒,大家帶著憂慮的神色選擇自己愛吃的小菜。

格特馬諾夫望了望掛在牆上的斯大林像,舉起酒杯說:

「好吧,同志們,這第一杯酒為我們的父親乾杯,祝願他老人家身體健康。」

他說這話的語氣有點隨意,不大莊重。實際上,這不大拘禮的語調,說明斯大林的尊嚴是人人皆知的,但聚在桌前的人們為他乾杯,首先是熱愛他那樸實、謙遜和富有同情心的品格。肖像上的斯大林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著酒席和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豐滿的胸脯,彷彿在說:「孩子們,我現在就點上煙斗,坐得離你們近一點。」

「說得對,讓我們的老爹好好活著。」女主人的弟弟尼古拉·捷連季維奇說,「要是沒有他,我們大家該怎麼辦呢?」

他把酒杯舉到唇邊,又回頭望了望薩蓋達克,看他是否要說點什麼,但薩蓋達克望了望斯大林肖像,彷彿在說:「還說什麼呢,父親,你什麼都知道。」他說完把酒喝了,大家也喝乾了杯中的酒。

傑緬季·特里豐諾維奇·格特馬諾夫出生在沃龍涅什州的利文市,但他同烏克蘭的同事有著多年的交情,因為他長期在烏克蘭從事黨的工作。同加林娜·捷連季耶夫娜結婚後,他同基輔的關係更加牢固了,因為她有許多親戚在烏克蘭黨政機關里身居要職。

格特馬諾夫的生活閱歷相當平淡、貧乏。他不曾參加過國內戰爭,沒有遭受過憲兵們的追捕,沙皇的法庭也從來沒有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亞。在專業性會議和代表大會上作報告時,他往往是照本宣科。雖然報告的稿子不是他親自動手寫的,但他卻念得很好,流暢自然,表情豐富。當然,念報告並不難,這些報告都是用頭號鉛字排印的,字大行稀,斯大林的名字用的是紅色的特殊字體,格外醒目。他本來是個精明能幹、守紀律的小夥子,想報考機械學院,但他被調到安全部門工作,很快就成為區委書記的貼身警衛。後來受到表彰,被送往黨校學習,畢業後分配到黨的機關工作。起初在區委組織訓導處,後來調到黨中央幹部局,一年後他當上了領導幹部處的訓導員。1937年以後他很快就當上了黨的州委書記,正如俗話說的,「成了一州之主」。

他的一句話可以決定人們的命運,大學教研室主任、工程師、銀行經理、工會主席、集體農莊主席和劇院經理的升降去留全操控在他的手中。

黨的信任!格特馬諾夫懂得這些詞句的偉大意義。黨信任他!他雖然沒有寫過偉大的著作,沒有過驚人的發明,沒有指揮過勝利的戰役,但他的全部活動是一種巨大而頑強的勞動。這種勞動目的明確,與眾不同,並且總是緊張的,伴隨著不少不眠之夜。這種勞動的主要崇高目的和意義在於,它是因黨的需要、為了黨的利益而產生的。對這種勞動的最高嘉獎只有一條,那就是黨的信任。

他在任何情況下所作的決定都應充滿黨性精神,符合黨的利益,不論是決定某個準備送進孤兒院的孩子的命運,還是決定重建大學的生物教研室,或是決定把塑料製品車間從屬於圖書館的房子里遷出來。黨性精神還應該滲透到領導者對事業、對圖書、對繪畫的態度中去。因此,如果領導者的個人愛好與黨的利益有矛盾,他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習慣的事業,放棄自己喜愛的書,不管這樣做有多大的困難。但格特馬諾夫懂得,還有更高度的黨性:它的實質在於,一個人根本不應有任何可能與黨性精神相抵觸的個人志趣和愛好。對黨的領導者來說,一切親切、珍貴的東西之所以使他感到親切、珍貴,就是因為它表達了黨性的精神。

格特馬諾夫為了黨性精神所作的犧牲有時也是殘酷的,嚴峻的。對那些早年提攜和幫助過他的同鄉和老師們,他也從來不留情面。他為人做事既不考慮愛也不考慮憐憫。在這裡「絕交」、「不支持」、「坑害」、「背叛」一類的字眼不會使他感到不安……然而,在那些需要表現出黨性精神的地方,恰恰不需要作出犧牲,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個人感情——愛情、友誼、同鄉情誼,如果同黨性精神相抵觸,那麼它自然也就不應該保留了。

享有黨的信任的人們默默無聞地工作著。但這種勞動是艱巨的,需要慷慨大方、毫無保留地耗費智慧和心靈。黨的領導者並不需要學者的才能、作家的天賦,他是置於才能和天賦之上的。成百上千個具有研究、唱歌和著書立說才能的人,貪婪地聽著格特馬諾夫帶有指導意義的決定性的報告,儘管格特馬諾夫不僅不會唱歌、不會彈鋼琴、不會導演戲劇,而且也不會興緻勃勃地深入理解科學著作、詩歌、音樂和繪畫……他的決定性言論的力量在於,黨把自己在文化藝術領域的利益託付於他。

他作為一個州的黨組織書記擁有的權力是巨大的,人民的代言人、思想家未必能夠擁有這麼大的權力。

格特馬諾夫覺得,「黨的信任」這個概念的最深刻的本質在於斯大林的意見和態度,在於斯大林的喜惡。黨的路線的實質在於斯大林對自己的戰友、人民委員以及元帥們的信任。

客人們主要談的是格特馬諾夫面臨的新的軍事工作。他們明白,格特馬諾夫有希望晉陞更高的職務,在黨內有地位的人改行做軍事工作,往往會成為集團軍甚至方面軍的軍委委員。

格特馬諾夫接到擔任軍政委的任命後,心中惶恐不安,頗為苦惱。他通過在黨中央組織局任職的一位朋友,打聽上頭有沒有人對他心懷不滿。結果虛驚一場,沒什麼值得恐慌的。

這時格特馬諾夫為了安慰自己,開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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