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

維佳,我現在住在敵占區,在猶太人隔離區帶刺的鐵絲網裡面,但我相信這封信能送到你手裡。你的回信我永遠也收不到了,因為我很快就不存在了。我想讓你知道我最後幾天的生活,帶著這樣的念頭離開人世我會感到輕鬆一些。

維佳,真正理解人是很困難的……7月7日那天,德國人衝進了城。我在門診部接診完病人,正在街上走著,聽見街心花園裡的無線電收音機正在播送最新消息,我停下來聽了聽,女播音員在用烏克蘭語播送一篇戰地報道。我聽見遠處在放炮,過了一會兒,只見一些人匆匆跑過街心花園。我朝家裡走去,心裡感到奇怪,我怎麼會沒聽見空襲警報的信號呢。這時,我突然看見一輛坦克,有人喊了一聲:「德國人衝進來了!」

我說:「不要擾亂人心。」頭天晚上我到市蘇維埃秘書家裡去過,問他有關撤退的事,他生氣地說:「現在談論這個為時過早,我們連名單還沒確定呢。」然而,德國人的確是進了城。這一整夜鄰居們都在相互串門,最沉著的要數小孩子和我了。我橫下一條心,聽天由命,別人遇上什麼情況,我也會遇上什麼情況。起初我非常害怕,因為我心裡明白,我再也見不著你了,我多麼想再看你一眼,再吻一下你的額頭、眼睛,後來我轉念一想,只要你平安無事,也算是我的福氣了。

快到早晨的時候,我睡著了,醒來時我感到痛苦萬分。我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躺在自己床上,卻感覺自己是在異地他鄉,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這天早晨,我又記起自己是個猶太人,在蘇維埃政權年代,這件事我早已遺忘了。站在行駛著的大卡車上的德國人大聲呼喊:「Juden Kaputt(猶太人完蛋了)!」

後來我的幾位鄰居也讓我想起這一點。管院子的工人的老婆站在我的窗戶外面,對一個女鄰居說:「謝天謝地,這回猶太人完蛋了。」這話從何說起呢?她兒子娶了一個猶太姑娘,老太婆去兒子家裡做過客,還給我談起過她的幾個孫子。

我有一位鄰居是個寡婦,有一個六歲的小女兒,名叫阿廖努什卡,她有一雙漂亮的蔚藍色大眼睛,我過去給你寫信提到過她。這位女鄰居走進我的房間,對我說:「安娜·謝苗諾夫娜,請您傍晚之前把東西收拾一下,我要搬到您的房裡來住啦。」「好吧,那麼我就搬到你的房裡去。」「不,您搬到廚房後頭的小儲藏室里去。」

我拒絕了她,那間小屋既沒有窗戶,也沒有火爐。

我到門診部去了,等我回來一看,我房間的門被撬開了,我的東西被扔進了那間儲藏室。那位女鄰居對我說:「長沙發我留下自己用了,反正也無法把它放進您的新居里去。」

說來奇怪,她畢業於中等技術學校,她已故的丈夫很文靜,是個非常好的人,曾在烏科波斯皮爾卡當會計。「您不受法律保護。」她說。聽她那口氣,好像這對她大有好處。而她的阿廖努什卡在我房裡坐了一個晚上,我一直在給她講故事。這就算是慶賀我喬遷新居吧,她不想去睡覺,母親過來把她抱走了。

親愛的維佳,後來我們門診部又開始接診病人了,而我和另一名猶太醫生卻被解僱了。我要求他們發給我上月的工資,但新來的主任對我說:「您在蘇維埃政權領導下掙的工錢,讓斯大林發給您吧,您往莫斯科給他寫信吧。」

護理員馬魯夏擁抱了我,低聲哭著對我說:「天哪,我的天哪,您將來怎麼辦呢,你們這些人將來怎麼過呢?」特卡喬夫醫生握了握我的手。有人同情我,有人幸災樂禍,我不知道是幸災樂禍令人難過呢,還是人們打量奄奄一息的病貓時的憐憫目光更令人難過。我設想到這一切會落到我的頭上。

有許多人使我感到吃驚,不僅僅是那些愚昧無知、生性兇狠、沒有文化的人,就連那個老教師也不例外。他已經75歲了,領了退休金,他經常打聽你的情況,叫我向你問好,一談到你就說「他是我們的驕傲」。可是在這些倒霉的日子裡,他遇上我也不打招呼了,扭頭就走,後來有人告訴我,他在警備司令部召開的會議上說:「這下空氣變清新了,不再有大蒜味了。」他真不該說這話,這句話玷污了他的身份。在那次會議上,散布了多少誹謗猶太人的言論……當然了,維佳,不是所有人都出席了那次會議,許多人拒絕參加。你要知道,據我所知,自沙皇時代以來,反猶太人運動是與「米哈伊爾天使長同盟」 的人們盲目排外的愛國主義有聯繫的。現在我看得很清楚,那些高喊驅逐猶太人、拯救俄國的人,在德國人面前低三下四,奴顏婢膝,為了一點微小的利益隨時準備出賣俄國。住在郊區的一些無賴開始搶佔房子,搶掠被褥和衣服,當年霍亂病人鬧事,有些人親手殺死醫生,大概就是這樣的。有些人精神空虛,不敢主持正義,他們對壞人壞事唯唯諾諾,唯恐違背了當局的意願,引起他們的懷疑。

不斷有一些熟人跑到我家來傳遞新聞,他們的眼睛裡充滿瘋狂的神色,彷彿神經錯亂了,在說胡話。比如有一個古怪的說法:「把所有的東西都藏起來。」似乎藏在鄰居家裡可靠些,我覺得讓我們藏東西是個騙局。

不久就公布了遷移猶太人的命令,隨身攜帶的行李不得超過十五公斤。不少樓房的牆壁上張貼著黃色的告示:「所有住戶必須在1941年7月15日傍晚六點鐘以前移往老城區。不願搬遷者統統槍斃。」

就這樣,親愛的維佳,我也打點好了行裝。我隨身帶了一個枕頭,幾件衣服,還有你送給我的那隻小茶碗,一隻湯匙,一把餐刀,兩隻碟子。一個人需要多少東西呢?我帶了一些醫療器具,又帶了你的來信,已故的媽媽和達維德舅舅的照片,還有你和爸爸的那張合照,一本普希金選集,一部都德的《磨坊書簡》,一部莫泊桑的《一生》,一本小字典,帶了一本收錄《沒有意思的故事》和《黑衣教士》的契訶夫選集。就這樣,我把自己的小提籃塞得滿滿的。在這座住所里,我給你寫過多少信,夜間我哭過多少回啊,現在我要向你談談我的孤獨。

告別了房屋和小花園,我在一棵樹下坐了幾分鐘,然後同鄰居們道了別。有些人做事怪得很,兩位女鄰居當著我的面爭吵起來,為的是誰要我的椅子,誰要我的小寫字檯。然而我同她們道別的時候,她們兩人都哭了。我請求鄰居巴桑尼科夫婦,等戰爭結束了,你回來打聽我的情況時,讓他們講得詳細一些,他們答應我了。那條看院子的小狗托畢克使我深為感動,最後一個晚上它對我特別親熱。

你要是回來了,一定要好好喂喂它,為了它對一個年邁的猶太人的友好態度。

我打點好行裝準備上路的時候,心裡又發起愁來,我實在沒有力氣帶著提籃走到老城區。這時我的一位患者意外出現在我面前,他一向神色憂鬱,我曾覺得他是個缺少同情心的人。他動手幫我提行李,還給了我300盧布,對我說,他以後每周給我送一次麵包,叫我在圍牆邊等他。他在一家印刷廠工作,由於眼睛有病沒有讓他上前線。在戰前他曾找我看過病,那時候假如讓我列舉一些富有同情心、心地純潔的人,我可以列舉十個人的名字,但不會提到他。你要知道,維佳,他來了之後,我又感覺自己是個人了,可見不僅僅是看院子的狗對我報以同情。

他對我說,在本市的印刷廠里,正在印一份禁令:禁止猶太人在人行道上行走,猶太人必須在胸前佩戴一個用黃布做的六角星;猶太人無權坐公共交通工具,無權上澡堂,無權上診所看病,無權進電影院;禁止他們購買黃油、雞蛋、牛奶、漿果、白麵包、肉食,以及除土豆以外的各種蔬菜。只有在晚上六點鐘以後,農民們離開集市的時候,才允許他們到集市上去買東西。老城區的四周要圍上帶刺的鐵絲網,任何人不得走出鐵絲網以外,被強迫做工的人在哨兵押送下方可出城。只要在俄羅斯人家裡發現猶太人就槍斃主人,以窩藏游擊隊員論處。

舒金的岳父是個上了年紀的農民,從鄰近的楚德諾沃小鎮來到此地。他親眼看見當地的猶太人提著包袱和皮箱,全部被趕進森林,整整一天,森林裡不斷傳來槍聲和慘叫聲,無人生還。住在他岳父家裡的德國人晚上很晚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又接著喝到天明。他們喝酒、唱歌,當著老頭的面分胸針、戒指、手鐲。我不知道,這是偶然的胡作非為,還是等待著我們的命運的前兆?

親愛的孩子,我去往極端落後的猶太人隔離區的時候,一路上的景象凄慘極了。我走在我曾經在那裡工作了二十年的城市,起初我們沿著空寂無人的斯韋契納雅大街走去。但是,當我們來到尼科爾大街時,我看見數百人向那個可怕的猶太隔離區走去。由於擠滿了包袱和枕頭,街道上望去一片蒼白。病人們被人攙扶著,馬古利斯醫生癱瘓的父親被人用毯子抬著。一個年輕人抱著一個老太婆向前走去,背著包袱的妻子兒女跟在他後面。食品雜貨店經理戈頓是個胖子,他穿一件毛皮領大衣,氣喘吁吁地走著,汗水順著他的臉流下來。一個年輕人使我大為驚訝,他沒有帶行李,兩手捧著一本打開的書,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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