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5

托利亞好久沒來信了……早晨,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照常送母親和丈夫去上班,送娜佳去上學。第一個離開家的是母親,她在著名的喀山肥皂廠的實驗室里當化驗員。走過女婿的房間門口時,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往往要重複一下從工友們那裡聽來的笑話:「當家的六點鐘上班,而僕從九點鐘上班。」

她走後娜佳才去上學,確切地說,她不是走到學校去,而是奔跑著去上學,因為無法及時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她總是在最後一分鐘才從床上爬起來,抓起襪子、上衣、教科書和練習本,匆匆吃完早點,喝幾口茶,便跑下樓梯,邊跑邊系圍巾,穿外套。

娜佳走後,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才坐下來吃早飯。這時茶壺裡的茶已經涼了,只好重新加熱。

每當娜佳說「快點離開這鬼地方」時,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都很生氣。娜佳不知道,傑爾查文 曾在喀山居住過,阿克薩科夫 、托爾斯泰、列寧、濟寧 、羅巴切夫斯基 都在喀山住過;馬克西姆·高爾基曾在喀山的一家麵包鋪里干過活兒。

「像老年人一樣,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氣呼呼地說。老太婆對未成年的外孫女的指責聽來令人奇怪。

柳德米拉看得出,母親雖然年邁,但仍舊對大家很關心,對新的工作也很感興趣。在讚美母親的精神力量的同時,她心裡卻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在憂患之中,怎麼能對油脂的氫化作用、對喀山的街道和博物館感興趣呢?

有一次,斯特拉姆對妻子談起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心靈的青春,柳德米拉忍不住答道:

「這不是媽媽的青春,而是老年性利己主義。」

「外婆不是利己主義者,她是民粹主義者。」娜佳說,接著她又補了一句:「民粹主義者是好人,但他們不大明智。」

娜佳總是堅決果斷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不容辯駁,這也許因為她總是沒有足夠的時間。她說話帶有大量的捲舌音。她留心聽蘇聯情報局公布的戰報,熟悉戰爭中的重大事件,別人談論政治她也插話。夏天她到集體農莊短期旅行,回來後向母親解釋了集體農莊勞動生產率不高的原因。

她從不給母親看她在學校的考分,只是有一次心慌意亂地說:

「知道吧,給我的品行打了個四分。要知道,數學老師把我趕出了教室。我走出教室的時候,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古德拜依』,全班同學哄然大笑。」

像許多在戰前吃穿不愁的富裕人家的孩子一樣,娜佳在疏散期間經常談論定量供應的口糧、憑票供應商店的優缺點,她懂得了植物油比牛油好,碎米的長處和缺點,塊糖比砂糖好。

「你知道吧,」有一次她對母親說,「我已經拿定主意,從今天起,我開始喝加蜂蜜的茶,不要再讓我喝加煉乳的茶了。我認為這對我有好處,可你卻滿不在乎。」

偶爾娜佳變得憂鬱起來,她會帶著輕蔑的笑容對長輩說一些粗魯的話。有一次,她當著母親的面對父親說:

「你是個傻瓜。」她惡狠狠地說,弄得斯特拉姆不知所措。

母親有時看見娜佳一邊看書一邊流淚。娜佳認為自己落後於人,運氣不佳,四處碰壁,命中注定要過這種枯燥困苦的生活。

「誰也不願同我交往,我傻裡傻氣的,任何人也不會對我感興趣,」一天吃飯的時候她說,「誰也不會娶我,藥劑班畢業後我就到鄉下去。」

「偏僻的農村裡沒有藥店。」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關於嫁人的事,你預想得過於悲觀了,」斯特拉姆說,「近來你變漂亮了。」

「管它呢。」娜佳說著,狠狠地望了父親一眼。

到了夜裡,母親看見娜佳一隻胳膊露在毯子外面,纖細的小手拿著一本小書——她在讀詩。

有一次,娜佳從科學院的內部商店買了兩公斤奶油和一包大米回來,說:

「人們,其中包括我自己,壞蛋、下流無恥的人,都要吃這些東西。爸爸無恥地拿才華換取奶油。好像那些病人、知識不多的人和身體虛弱的孩子就得過半飢半飽的生活,因為他們不懂物理學,或者不能百分之三百地完成計畫……只有上等人才能吃奶油。」

吃晚飯的時候,她用挑釁性的口吻說:

「媽媽,我要吃雙份的蜂蜜和奶油,因為我早晨睡過頭了,沒吃早點。」

娜佳許多地方像父親。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時常發現,最使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感到氣惱的,恰恰是女兒身上那些同他相似的特點。

有一次,娜佳模仿父親的語調談到波斯托耶夫:

「騙子、平庸之輩、滑頭!」

斯特拉姆氣憤地說:

「你中學還沒念完,怎麼敢對院士如此妄加評論呢?」

但柳德米拉記得,維克托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就常常評論科學院的許多名人:「微不足道的人、平庸之輩、老頑固、野心家!」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心裡明白,女兒過得很不順心,她性格孤僻,敏感,很難與人相處。

娜佳走後,維克托·帕夫洛維奇開始喝茶,吃早點。他一邊斜著眼看書,一邊飲茶,同時急匆匆地吃著早點,並且做出一副愚蠢的吃驚表情,用手指觸摸著茶杯。他兩眼盯著書本說:「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倒一杯更熱一點的茶。」柳德米拉懂得他各種動作的含義:他一會兒開始撓頭,一會兒鼓起嘴唇,一會兒歪著嘴剔起牙來。這時柳德米拉對他說:

「天哪,維佳,你什麼時候去治療牙病呀?」

她知道,他撓頭和鼓嘴唇是為了集中精力思考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因為頭癢了或者鼻子發癢。她知道,如果她說「維佳,你甚至沒聽見我對你說的什麼話」。他會繼續斜眼望著書本回答說:「我全聽見了,我可以重複一遍,『維佳,你什麼時候去治療牙病呀』。」接著他又露出吃驚的表情,喝一口茶,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似的緊皺眉頭。這一切都意味著他在閱讀一位熟悉的物理學家的著作,有些觀點他表示贊成,有些地方他不同意。然後,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將一動不動地獨坐很久,然後他開始不停地點頭,看樣子很溫順,帶著老年人的鬱悶表情,大概患腦瘤的人面部常常帶有這樣的表情。這時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明白了:斯特拉姆在想念母親。

他喝茶的時候,心裡想著自己的工作,有時唉聲嘆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柳德米拉望著這雙她親吻過的眼睛,望著她撫摸過的鬈曲的頭髮,望著她親吻過的嘴唇,望著他的睫毛、眉毛,望著他那雙長著細細指頭的無力的手——她曾幫他剪過指甲。她常常說:「唉,瞧你,我的邋遢鬼。」

她了解丈夫的一切:入睡前他躺在被窩裡看小人書,他去刷牙時的表情,他穿著禮服做有關中子輻射的報告時略微顫抖的響亮聲音。她知道,他喜歡吃菜豆做的烏克蘭紅菜湯,知道他在夢中低聲哼哼,輾轉反側。她知道他左腳上的皮鞋後跟磨損得快,襯衫的袖子容易臟;知道他喜歡枕著兩個枕頭睡覺;知道他穿過城內的一些廣場時心中懷著隱隱的恐懼;知道他皮膚的氣味以及他襪子上的破洞的形狀。她知道,他感到飢餓等候吃飯時就低聲唱歌;知道他的大腳指頭上的指甲的形狀;知道他兩歲時用過的一個小名,當時他母親用這個名字稱呼他;知道他走路不抬腳,鞋子沙沙地蹭著地面;知道他在高年級預備班讀書時同他打過架的那些男孩子的名字。她知道他好嘲笑人,喜歡拿托利亞、娜佳和一些同事開心。即使在現在,斯特拉姆幾乎一天到晚心情沉重,但他依然逗著她尋開心,說她的好朋友瑪麗亞·伊萬諾夫娜·索科洛娃很少讀書,在一次談話中竟把巴爾扎克同福樓拜弄混了。

他逗柳德米拉很巧妙,她每次都被他逗得憤憤不已。這時她氣呼呼地認真反駁他,為自己的女友辯護:

「你總愛嘲笑那些親近我的人。瑪麗亞的趣味絲毫沒有錯,她不需要讀很多書,她對書一向有審美感。」

「當然,當然,」斯特拉姆說,「她堅信,《馬克斯與莫里茨》是阿納托爾·法朗士 的作品。」

她知道他喜歡音樂,知道他的政治觀點。有一次她看見他淚流滿面,看見他發瘋地撕爛自己身上的襯衣,被長襯褲絆了腿,用一條腿一蹦一跳地向她逼近,舉起拳頭要打她。她了解他剛直不阿的性格,經常發現他的靈感;她知道丈夫是一位詩朗誦高手;知道他是個經常服用瀉藥的人。

雖然她同丈夫的關係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她感覺得到丈夫現在在生她的氣。不過變化也是有的,表現在他不再同她談自己的工作。他同她談論熟人的來信,談論食品和日用工業品的限額。他有時談到研究所和實驗室里的一些事,談到討論工作計畫,講述一些研究人員的情況:薩沃斯季亞諾夫夜間喝酒後去上班,在班上睡著了,一些實驗員在實驗室里煮土豆,馬爾科夫正在準備一系列新的實驗。

但是關於他自己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