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9

夜深了,克雷莫夫將軍在掩蔽部里的一張小鐵床上躺了一會兒。由於一連抽了幾十支煙,克雷莫夫感到鬢角微微發酸,喉嚨隱隱作痛。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上顎,轉過身面壁而卧。睡意向他襲來,他神志模糊,塞瓦斯托波爾和敖德薩的戰鬥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里,瘋狂地喊叫著發起衝鋒的羅馬尼亞步兵,鋪著石板、長滿常青藤的庭院和塞瓦斯托波爾漂亮的水兵混在一起。

恍惚間他看見自己又出現在塞瓦斯托波爾的指揮所里,彼得羅夫將軍的夾鼻眼鏡在模模糊糊的霧氣中忽閃忽閃的;一塊玻璃閃爍了一下,化作數千塊碎片,開始閃閃發光。海水輕輕搖蕩著,德寇的炸彈劈開岩石,灰色的石頭粉塵在水兵和步兵們頭頂上飄浮了一會兒,最後向薩朋山峰上方升騰而去。

耳邊傳來海浪拍打船舷的毫無生氣的噼啪聲,那個潛艇艇員粗暴地喊著:「快跳下來呀!」他似乎縱身跳入了水中,但他的腳立刻觸及潛艇的船體……他最後望了望塞瓦斯托波爾,望了望空中的繁星和岸邊的大火……

克雷莫夫睡著了。在夢中,戰爭繼續支配著他。潛艇從塞瓦斯托波爾駛往諾沃羅西斯克……他蜷起浮腫的雙腿,胸部和背部被汗水濕透了,發動機的轟鳴震耳欲聾。突然,發動機停了,潛艇停留在柔和的海底。用一排排鉚釘釘成了許多方塊的金屬船艙令人感到壓抑,悶得難以忍受……

他忽然聽見許多人的號叫聲和海水的拍濺聲,一顆深水炸彈爆炸了,海水猛烈地衝擊了他一下,把他從小鐵床上掀下來。克雷莫夫睜開眼睛,只見周圍火光衝天,大火匯成的洪流經過敞開的掩蔽部門口向伏爾加河流去,遠處傳來人們的呼喊聲和衝鋒槍的嗒嗒聲。

「用大衣,快用大衣蒙著頭!」一個陌生的紅軍戰士衝剋雷莫夫喊道,同時遞過來一件大衣。但克雷莫夫推開那個戰士,大聲問道:

「司令員在哪裡?」

他突然明白了:德軍炮火炸毀了石油庫,燃燒的石油正在向伏爾加河流去。

看來,要從這場流動的大火中逃生是不可能的。大火奔騰著,呼嘯著,有時脫離流動的石油,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一路上,石油灌滿了許多彈坑,沿著交通壕向遠方流去。浸潤了石油的土地和石頭也開始冒起煙來。石油不斷從被燃燒彈打穿的油庫里湧出來,化成一股股閃閃發光的烏黑細流流向遠處,看上去好像封閉在大型儲油罐里的巨大煙火卷在逐漸展開。

數百萬年前在地球上取得勝利的生命,兇殘的原始怪獸粗野而可怕的生命,從厚厚的墳崗下衝出來,重新咆哮起來,踏著巨足橫衝直撞,貪婪地吞食著四周的一切。熊熊烈焰躥到數百米高的空中,捲走了一團團像煙花似的在高空中閃爍著的可燃性氣體。由於火勢太猛,大氣的渦流竟來不及向燃燒的碳氫分子供氧,一層徐徐浮動的黑煙充斥蒼穹,把秋夜的星空和燃燒的大地分隔開來。仰望這充滿烏黑濃煙的天空,真令人毛骨悚然。

一道道帶著滾滾濃煙、騰空而起的烈焰忽而呈現出充滿絕望和暴怒的生物的輪廓,忽而變為微微顫動的白楊和山楊樹林的形狀。一片片大火連在一起,黑煙和火舌旋轉著,宛如一群披散著黑髮和棕紅頭髮的村婦在翩翩起舞。

燃燒的石油在水面上向四處蔓延,噝噝地冒著黑煙,曲折蜿蜒,逐漸覆蓋了整個河面。

說來奇怪,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不少戰士已經懂得如何向伏爾加河岸邊撤退。他們高聲喊著:「往這兒跑,往這兒跑,沿著這條小路!」有些人已三番兩次爬上山坡上熊熊燃燒的掩蔽部,幫助司令部的參謀人員逃往岸邊的突出部。流向伏爾加河的大火在這裡岔開,突出部上已站著一群死裡逃生的人。

一些穿棉襖的人攙扶著集團軍司令員和司令部的軍官們,他們走下高坡,來到岸邊。這些人把克雷莫夫將軍從大火中抱出來,以為他已在火中喪生。然後,他們眨了眨被燒焦的睫毛,又鑽進濃密的野薔薇叢中,艱難地向司令部的掩蔽部爬去。

第六十二集團軍司令部的工作人員,在伏爾加河岸邊這塊狹小的突出部上一直站到天明。他們用手捂著臉遮擋灼熱的空氣,拍打著衣服上的火星,一邊回頭看集團軍司令員。只見司令員披一件紅軍戰士的大衣,一綹頭髮從帽子下面露出來,垂在額頭上。他那副愁眉不展、鬱鬱寡歡的樣子,看上去倒顯得心平氣和、若有所思。

古羅夫望了望站在身旁的人們,說:

「我們在大火中居然沒被燒著?」他說完用手摸了摸熱乎乎的大衣紐扣。

「喂,帶鐵鍬的戰士,」工程勤務主任特卡琴科將軍叫道,「趕快在這裡挖一道小溝,不然大火還會從那座高崗上流過來!」

他對克雷莫夫說:

「全亂套了,將軍同志,大火像水一樣流著,伏爾加河在燃燒。幸虧沒有刮大風,否則我們就全被燒焦了。」

微風不時從伏爾加河上吹來,鋪天蓋地的火舌徐徐搖動,微微傾斜,人們慌忙躲避從四面湧上來的火龍。

有幾個人走到水邊,在水裡浸了浸皮靴,灼熱的皮靴筒上立刻冒出一股水蒸氣。有些人沉默不語,眼睛盯著地面,另一些人不停地左顧右盼,還有一些人克制著心頭的恐慌,開玩笑說:「在這裡倒用不著帶火柴,可以向伏爾加河和微風借火。」還有一些人感覺到皮帶的金屬扣在發熱,便在身上摸索起來,腦袋微微擺動著。

幾聲沉悶的巨響傳來,是司令部警衛營掩蔽部里的手榴彈爆炸了。接著傳來機槍子彈帶里彈藥的噼啪聲。德軍的一顆迫擊炮彈呼嘯著穿過熊熊大火,在遠處的伏爾加河裡爆炸。透過黑煙隱隱看得見幾個人影在河岸上閃動,大概有人企圖把大火從指揮部旁邊引開,可是轉瞬之間一切又消失在濃煙和大火之中。

克雷莫夫仔細察看在四周流動的大火。他既沒有回想起什麼,也沒有去比較……德國人會不會想到趁著大火發起進攻?德國人不知道集團軍的處境如何,昨天抓到的一個俘虜還不相信集團軍司令部設在右岸……顯然是局部戰役,看來有機會活到天明,只要不起風就行。

他回頭望一眼站在身旁的崔可夫。崔可夫正注視著呼呼作響的大火,他臉上滿是煙灰,看上去黑里透紅,像銅鑄的一般。他摘下帽子,用手抹了抹頭髮,那副模樣像一個汗流滿面的鄉村鐵匠,火星在他那鬈曲的頭髮上方跳動著。這時,他抬頭望了望呼呼作響、大火瀰漫的蒼穹,然後回頭望了望伏爾加河。那邊,在蜿蜒移動的大火中,時而露出黑暗的夜空。克雷莫夫心想,大概集團軍司令員同他一樣,正在緊張地思考那些令人不安的問題:德國人會不會連夜發起大進攻……如果能活到天明,那麼司令部要設在什麼地方……

崔可夫察覺到參謀長的目光,便朝他笑了笑,抬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圓圈,說:

「見鬼,漂亮極了!」

在斯大林格勒方面軍司令部駐紮的扎沃爾日耶鎮上,從紅色花園可以清楚地看見這場大火的火光。方面軍參謀長扎哈羅夫中將一接到有關大火的消息,便報告了葉廖緬科。司令員要求扎哈羅夫親自去通信站一趟,同崔可夫通話。扎哈羅夫氣喘吁吁地沿著一條小路跑去。一名副官打著手電筒為他開路,不時地提醒他:「當心點兒,中將同志。」一邊用手撥開懸在小道上方的蘋果樹枝。遠方的火光照亮了一棵棵樹榦,在地上映出許多玫瑰色斑點。這模模糊糊的亮光使人們心頭不安。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哨兵們的低聲喊叫偶爾打破這裡的寂靜氣氛,這種寂靜使那些無聲的蒼白火光產生某種令人憂慮的獨特力量。

在通信站里,一個值班的女話務員望著氣喘吁吁的扎哈羅夫,報告說,同崔可夫的通信聯絡中斷,無論是有線電話、電報還是無線電話,都無法接通……

「同各師有聯繫嗎?」扎哈羅夫的聲音斷斷續續。

「剛剛同巴秋克師取得聯繫,中將同志。」

「快接通,快點!」

女話務員不敢抬眼看扎哈羅夫,她深知脾氣古怪、易怒的中將隨時可能發火。她突然高興地說:

「是,請講話,中將同志。」

同時,她把話筒遞給扎哈羅夫。

同扎哈羅夫通話的是師參謀長。扎哈羅夫同女話務員一樣,怯生生地聽著方面軍參謀長粗重的喘氣聲和威嚴的聲音。

「你們那裡出什麼事了,快報告一下。同崔可夫有聯繫嗎?」

師參謀長報告說,石油庫被炸,猛烈的大火淹沒了集團軍司令部的指揮所,師部同集團軍司令員失去了聯繫,看來那裡的人並沒有全部犧牲,透過大火和濃煙可以看見一些人站在岸邊。但是無論是從陸地,還是從伏爾加河上乘小船,都無法接近他們,因為伏爾加河上也著火了。巴秋克帶領司令部警衛連沿河岸趕往火災現場。他試圖把流動的大火引開,幫助站在岸邊的人們從大火包圍中突圍出來。

扎哈羅夫聽了師參謀長的報告,說:

「請轉告崔可夫,如果他還活著,請轉告崔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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