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

天快亮的時候下了一場雪,地上的雪一直到中午才開始融化。此時,俄國囚犯們悲喜交集。這是來自俄羅斯的氣息,這雪就像祖國母親把潔白的頭巾拋在他們可憐而疲憊不堪的腳下。集中營棚屋的屋頂一片銀白,從遠處望去,彷彿家鄉的村舍。

然而,轉瞬即逝的喜悅夾帶著憂傷,最終被憂傷淹沒。

擔任值日員的西班牙士兵安德烈亞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用蹩腳的法語對他說,他一位當文書的朋友看見一份關於某個俄國老頭的公文,但是文書還沒來得及把這份公文看完,辦公室主任就把它帶走了。

「這份公文就要剝奪我的生命了。」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並為自己的鎮靜感到高興。

「不要緊,」安德烈亞低聲說,「還可以打聽一下。」

「向集中營警備隊長打聽?」加丁問道,他那雙大眼睛在昏暗中忽閃了一下,「還是向保安總局的代表利斯本人打聽?」

白天的加丁與夜間的加丁判若兩人,這使莫斯托夫斯科伊頗為驚詫。白天這位神父談論菜湯,談論新押解來的犯人,同鄰床們商量交換口糧,回憶放了大蒜的帶辣味的義大利食物。

蘇軍戰俘們知道他有個口頭禪——「全都完蛋了」。每次在集中營的操場上遇見他,老遠就向他喊道:「帕德烈老爹,全都完蛋了。」他們高興地叫著,彷彿這句話給人以希望似的。他們以為「帕德烈」是他的名字,就叫他帕德烈老爹。

一天夜裡,居住在特種棚屋裡的蘇軍指揮員和政委們同加丁開起玩笑來,問他是否真的會恪守獨身生活的誓言。

加丁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專註地聽著一些支離破碎的法語、德語和俄語。

然後他開口說話了,莫斯托夫斯科伊把他的話譯成俄語。他說,俄國革命家們為了理想去服苦役,上斷頭台,為什麼他就不能為了宗教信仰而終身不娶?與犧牲生命相比,這算什麼。

「得了,您可別這麼說。」旅政委奧西波夫說。

夜裡,囚犯們快要入睡的時候,加丁卻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他跪在床上祈禱起來。他那雙怒氣沖沖的眼睛,以及突起的溫柔的黑眼珠,彷彿可以隱沒這座苦役之城的一切苦難。他那深棕色脖頸上的血管綳得緊緊的,彷彿在從事一項吃力的勞作。淡漠的長臉上帶著憂鬱、幸福而又固執的表情。他祈禱了很久,莫斯托夫斯科伊聽著他那匆匆的低聲祈禱昏昏睡去。莫斯托夫斯科伊往往睡一兩個小時就醒了,這時加丁已經睡了。這個義大利人睡覺響聲很大,彷彿在夢中把自己白天和夜晚的能量加在一起,忽而鼾聲大作,忽而津津有味地咂著嘴唇,吱吱地磨牙,打雷似的釋放著胃中的滯氣,接著又突然拖著長長的聲調念起美妙的祈禱詞,讚美上帝和聖母的仁慈。

他從不責怪這位俄國老共產黨員不信仰上帝,並且經常向他詳細打聽蘇維埃俄國的情況。

聽著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回答,加丁頻頻點頭,似乎對蘇維埃國家關閉教堂和修道院、沒收主教公會的大量耕地表示贊同。

他望著這位老共產黨員,黑眼睛帶著憂傷,於是莫斯托夫斯科伊生氣地用法語問道:「Vous me prenez?(您明白我的話嗎?)」

加丁像往日談論辣汁燜肉丁和番茄醬時那樣平淡地笑了笑,用法語答道:

「Je prends tout ce que vous dites,je ne prends pas seulement,pourquoi vous dites cela.(您說的話我全都明白,我只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關押在特種牢房的俄國戰俘並沒有被免除勞動,莫斯托夫斯科伊只有夜晚才能同他們見面和交談。古濟將軍和旅政委奧西波夫不去幹活。

經常同莫斯托夫斯科伊交談的是一個看不出多大年齡的、古怪的人,姓伊孔尼科夫-莫爾日。他睡在棚屋裡最差的位置,緊靠著房門,飽受寒冷的穿堂風的折磨,那隻帶著嘩嘩作響的蓋子的雙耳大馬桶有時也擺在這裡。

俄國囚犯們管伊孔尼科夫叫「傘兵老頭兒」。認為他是個瘋子,對他既厭惡又憐憫。伊孔尼科夫有著驚人的耐性,單憑這種耐性,人們也會把他當成瘋子和白痴。他睡覺時也不脫下被秋雨淋濕的外套,但從不感冒。他說話嗓門特大,吐字特別清楚,看起來的確只有瘋子才這樣說話。

他是這樣同莫斯托夫斯科伊認識的——有一次,他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面前,一言不發,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臉。

「這位老兄有什麼善意的話 要說呢?」莫斯托夫斯科伊問道,同時微微一笑。這時伊孔尼科夫拉長聲調說:

「說善意的話?那麼什麼是善呢?」

莫斯托夫斯科伊聽了這話,不禁笑了笑。這句話突然讓他想起童年時代,有一天,從宗教學校回來的大哥就神學課的問題同父親爭論起來。

「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莫斯托夫斯科伊說,「佛教徒和最初的基督教徒早就思考過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馬克思主義者也動了不少腦筋。」

「解決了嗎?」伊孔尼科夫用引人發笑的語調問道。

「蘇聯紅軍現在正在解決這個問題。」莫斯托夫斯科伊說,「請原諒,您的語調有某種說教的意味,不知是屬於僧侶的,還是屬於托爾斯泰主義的。」

「的確是這樣的,」伊孔尼科夫說,「我曾經是個托爾斯泰主義者。」

「真沒料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說。這個怪人引起了他的興趣。

「您要知道,」伊孔尼科夫說,「我深信,布爾什維克在革命後對宗教界的迫害對傳播基督教的思想是有益的,因為宗教界在革命之前的處境就很可憐。」

莫斯托夫斯科伊溫和地說:

「您簡直是個辯證論者。我終於在垂暮之年看到了福音書所教化出來的奇蹟。」

「不,」伊孔尼科夫愁眉苦臉地說,「對於你來說,你們的目的可以原諒你們的手段,但你們的手段是殘酷無情的。你不要把我看作奇蹟,因為我不是辯證論者。」

「是這樣。」莫斯托夫斯科伊突然生氣地說,「那麼您找我有什麼事呢?」

伊孔尼科夫以軍人姿勢立正站好,說道:

「請不要嘲笑我,」他的聲音充滿哀傷,聽起來讓人心生憐憫,「我不是來找你開玩笑的。去年9月15日我親眼看見兩萬猶太人被殺害,都是婦女、兒童和老人。這天我才明白,上帝不會允許這種罪行,我這才明白沒有上帝。在今天的黑暗中我看見了你們的力量,這種力量正在同可怕的惡搏鬥……」

「好吧,」莫斯托夫斯科伊說,「我們聊一會兒吧。」

伊孔尼科夫在集中營附近的沼澤地里幹活。在那裡鋪設粗大的混凝土管道系統,以便排出河水和低洼地里的污水。在這裡幹活的人被稱作「沼澤地上的士兵」。被派到這裡幹活的往往是不討長官喜歡的犯人。

伊孔尼科夫的手很小,細細的手指上長著孩童般的指甲。他每次從工地回來,身上都糊著泥巴,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他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床前,問道:

「可以在您這裡坐一會兒嗎?」

他沒有看對方一眼便坐下來,臉上帶著笑容,用手抹了抹額頭。他的額頭長得有些奇特,雖然不算寬大,卻高高地突起,油亮油亮的,看上去彷彿獨立存在似的,與他那髒兮兮的耳朵、深棕色的脖頸和長著斷指甲的雙手很不協調。

在那些人生閱歷不足的蘇聯戰俘看來,他似乎來歷不明,惹人懷疑。

伊孔尼科夫的祖先從彼得大帝時代就世世代代當神父,只有最後一代人走了另一條道路:伊孔尼科夫兄弟多人全都依照父親的願望接受了非宗教教育。

伊孔尼科夫曾在彼得堡工藝學院讀書,但卻迷上了托爾斯泰學說,他在大學的最後一年自動退學,到彼爾姆省北部當了一名鄉村教師。他在鄉下住了將近八年,然後到了南方,在敖德薩一艘貨輪的技工班裡當了一名鉗工。他隨船去過印度、日本,曾在悉尼住過一段時間。革命後他返回俄國,加入集體農莊。這是他的理想,他嚮往已久,他相信,農業共產主義的勞動將會建立地上的天國。

推行全盤集體化時期,他看見一列列軍用列車滿載著被沒收了財產的富農的家屬駛向遠方。他看見那些虛弱不堪的人一旦倒在雪地上,就再也站不起來。他看到那些「封閉的」鄉村十室九空,房屋的門窗被釘死。他見過一個被捕的農婦,穿得破破爛爛,脖頸上青筋突起,押解人員驚恐不安地望著她那雙黑黢黢的勤勞的手——她餓瘋了之後,竟吃了自己的兩個孩子。

在這段時間,他沒有離開公社,開始傳播福音書,祈求上帝超度死者的亡靈。此事竟以他被捕入獄而宣告結束,然而30年代的災難刺傷了他的神經。在監獄的精神病醫院做了一年強迫治療之後,他獲得釋放,在白俄羅斯的大哥家裡住了下來。大哥是個生物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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