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盛世開元 第三十二章 機鋒(下)

這一招借力打力,效果竟然好得出奇。

話音落下,韋後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然而,作為一個老練的政客,她終究能分得清楚,「把張潛這個不安定因素儘快哄離長安」和「爭一時意氣」哪個更重要,因此,果斷搖了搖頭,宣布結束這個話題。

「原來如此,那的確是準備越充分越好。哀家已經給左右僕射下過口諭,讓他們儘可能地滿足張卿的要求。」

「多謝太后!」張潛拱手行禮,表現得畢恭畢敬。

「最近幾日,哀家收到許多奏摺,都說張卿非但戰功赫赫,還有治國安邦之才,宜早日位列內朝,參與國事決斷。」稍做猶豫,韋後臉上的笑容重新鬆動,再度柔聲說道,「而先帝生前,就一直說張卿乃是棟樑之材。是以,哀家今日也想當面問問,張卿的志向在哪?」(註:內朝,指的是皇帝的心腹參謀班底,類似於明代的內閣。)

這幾句話,一半的用意在於拉攏安撫,另外的一半用意,則是試探。拿出一個事先已經說好了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或者同中書門下三品的頭銜,換取張潛別再繼續瞎攪局。同時,也想摸清楚張潛的真實政治意圖到底是什麼,以備自己做相應的安排。

張潛雖然政治經驗不夠豐富,卻也聽得明白。因此,稍稍斟酌了一下,就按照預先準備好的方案,笑著回應,「同僚和當朝前輩的盛讚,末將愧不敢當。前年和去年,末將之所以在戰場上能夠偶立寸功,一是仰仗先帝的洪福,二是依賴大唐國力雄厚。至於志向,太后請恕末將斗膽。末將願提三尺劍,為大唐恢複龍朔年間疆域!」

「龍朔年間疆域?那需張卿要花的時間可就久了!」韋無雙聽得眼神閃爍,握著拳頭提醒。

龍朔年間(公元661-663),乃是大唐軍力最巔峰時期,在短短的三時間裡,大唐於東方擊潰了高句麗、百濟,拿下了大半個朝鮮;於西方置八都督府,七十六州,將吐火羅(今阿富汗)、噠(古西域國名)、罽賓(今克什米爾)、波斯(今伊朗)等十六國盡數納入版圖;於北方,將燕然都護府北遷到了漠北回紇牙帳(今蒙古國境內),與南方,則飲馬湄公河,標界驩州(大半個越南)奏凱而還。

眼下唐軍雖然重新收復了碎葉和漠北,兵威赫赫。但是,大唐版圖距離龍朔年間,卻還差著足足四分之一。並且,此時大唐的對手,比龍朔年間還強大了三倍都不止。張潛如果以恢複龍朔年間疆域為平生之志,他這輩子基本上就不用再返回長安了。

「先帝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張潛心中早有準備,立刻引用了幾句古人的話做回應。「若不成,寧願馬革裹屍而還,不願坐在家裡,空對鏡中白髮。」

「用昭好志向!」韋無雙雖然是女子,也聽得心中滾燙。當即忘記了自己召見張潛的目的,以手拍案。

「在世間,功大莫過於挫強敵於域外。」張潛笑了笑,繼續朗聲補充,「霍去病封狼居胥,數百年後,仍然讓人提其名而挑拇指。當時的丞相是誰,卻又有幾人記得?漢武帝晚年昏聵,弄得民生凋敝。然而數百年之後,世人提起漢武,卻都只記得他的赫赫武功,讓天下百姓不再受異族兵馬荼毒。」

前面幾句,說得是自己的私心,想要名垂史冊,受後世永遠的崇拜。後面幾句,則是委婉地提醒韋無雙,能夠開疆拓土的皇帝,才會成為世人稱頌的明君。當然,掌權者的合法性,也更容易得到世人承認。

韋無雙對武則天生前終日大殺特殺,以免皇位不穩的瘋狂模樣,至今歷歷在目。肯定明白,張潛的話絕非信口雌黃。然而,眼下她所面臨的挑戰,卻絕非通過簡單的開疆拓土,就能解決。因此,沉吟良久,她才又笑著撫掌,「張卿的目光果然遠大,怪不得先帝生前對你如此看好。哀家暫時,給不了你太多兵馬和糧食,但是,在鎮西都護府範圍內,遇事一言而決的權力,卻可以給你。此外,五年之後,若是國庫能夠充盈起來,哀家可以支持你,向西再滅兩國!」

「多謝太后,末將感激不盡!」饒是已經在高延福那裡提前得到了消息,對韋後的果決,張潛依舊感到十分欽佩。站起身,鄭重行禮。

憑心而論,作為一個穿越者,他還真不在乎皇帝位置上坐的人是男是女。特別是在決定打碎原本的歷史枷鎖之後,他對韋無雙取代李家做女皇,更沒任何抵觸情緒。然而,他卻不是很相信,韋後有做一個雄主的能力、胸襟和眼界,而因為得罪過安樂公主,韋後對他,也一直無法放心。

「其實哀家心裡,更希望用昭留在長安。你今年才二十三四歲,將來有的是時間去為國征戰。而留在內朝,積累一些制定國策的經驗。假以時日,肯定能成為左右僕射,為哀家運籌帷幄。」果然,在給了出了一個甜棗之後,韋無雙立刻就又開始了對張潛的拉攏。

「牛大都護已經年過古稀,讓他一人頂在西域,末將實在無法安心。」張潛想都不想,果斷給出答案,「另外,末將也怕留在長安久了,忘掉今日的志向。並且,微臣終究讀書太少,若無足夠的功勞支撐,即便勉強位列內朝,說出來的話,也沒啥分量。所以,不如腳踏實地,先去為大唐鎮守國門。」

這些,都是大實話,說出來之後,讓韋韋無雙根本無法反駁。因此,稍做斟酌,她便笑著嘆氣,「倒也是,牛師獎年紀的確已經有些老了,而滿朝武將之中,經驗和威望跟他差不多者,卻找不到幾個。也罷,西域終究得有一員虎將去坐鎮,張卿先去做牛師獎的臂膀,將來他致仕回鄉,你接替他的位置,也更順理成章。」

「多謝聖后成全!」張潛心中鬆了一口氣,再度向韋無雙行禮。

李顯生前,韋無雙的稱號為順天翊聖皇后。如今雖然長了一輩兒,然而「太后」這個稱呼,卻遠不如聖后順耳。因此,猛然間又從張潛嘴裡聽到了舊日稱呼,她的目光立刻就變得柔和許多。

「張卿不必多禮!」輕輕向張潛抬了下手,她笑著吩咐,「執政者,有哪個不盼望國富民強?哀家自打從先帝手裡接過治國的重任那時起,就終日苦思冥想,琢磨如何才能重建盛世,完成先帝之遺願。你肯捨棄長安城裡的繁華,主動去替大唐鎮守國門,哀家當然要全力支持!」

不待張潛回應,想了想,她又繼續笑著補充,「更何況,平定西域之亂和讓漠北重歸大唐版圖,不光是爾等領兵猛將之功勛,也是先帝這輩子最值得稱道的兩件榮耀。哀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這兩件榮耀再度蒙塵!」

難得她也說了兩句實話,張潛聞聽,頓時心中百感交集。斟酌再三,鄭重肅立拱手,「聖后放心,末將哪怕只有一口氣在,也不會容忍任何異族,再於碎葉、疏勒兩地橫行。」

「上都護何必說得這麼沉重?哀家以為,只要給上都護兩到三年時間,睡不著覺的,肯定是臨近疏勒和碎葉兩地的番邦異族。」韋後楞了楞,笑著搖頭。

「西域終究是邊陲,末將想要為大唐開疆拓土,終究還是仰仗來自中原的支持。」張潛想了想,低聲補充。

「哀家明白,中原是根本,西域是枝葉。枝葉能不能長得結實,能不能向外開拓,終究要看根本長得好不好。」韋後在治國之事上,倒也不算昏庸,笑著輕輕點頭。

「聖后英明!末將冥思苦想多日,竟不及聖后點撥一句。聖后若無其他事情,請容微臣……」張潛見此,便不打算再多啰嗦。躬身行了禮,請求告退。然而,還沒等他將後半句話說出口,韋無雙忽然又笑著打斷,「上都護莫急,哀家還有一事想要相詢。」

「聖后請問,末將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張潛頓時心生警惕,回答得卻愈發恭敬小心。

「你剛才來御書房的路上,可是遇到了陛下?」韋無雙也不繞彎子,問得直截了當。

「回聖后,末將剛才,的確曾經與聖上偶遇!」張潛聞聽,心神迅速恢複了安定,照著張旭和駱懷祖兩個早就給自己預備好的答案,朗聲回應。

皇宮內部,到處都是韋太后的眼線。他早就猜到,自己跟小皇帝碰頭之事,根本瞞不過任何人。然而,他卻可以盡量地將此事的影響,朝著對自己有利方向引導,而不是矢口否認,增加別人對自己忌憚。

果然,聽他回答得坦蕩,韋後臉上的笑容,就變得生動了許多。斟酌了一下,繼續柔聲追問:「陛下可曾難為你?他年紀小,哀家與先帝又忙於朝政,對他疏於教管。若是他剛才給上都護出了難題,還請上都護看在先帝和哀家份上,不要往心裡頭去!」

「末將不敢!」張潛笑了笑,禮貌地拱手,「聖上生性仁慈,與末將又是偶遇,怎麼可能難為末將?剛才聖上只是跟末將提起了先皇,心中悲傷難解,才多耽擱了一些時間。根本沒有提及其他。」

「噢!」韋後聽罷,心中稍覺安定,將信將疑地點頭。

「太后勿憂!」上官婉兒上突然上前半步,笑呵呵地「幫忙」解釋,「聖上跟上都護極為投緣。臣妾剛才替太后去宣召上都護的時候,還看見上都護正在傳授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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